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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不觉已至黄昏,呼啦啦的北风在夜幕到来之前吹得越发厉害,将齐国公府门口的灯笼吹得左摇右摆、吱吱作响,连着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也觉寒风刺骨。
因老国公有命,不得随意出入府门,于是奴仆只在角门守着,把正中大门紧闭了,唯留一道小门半开着。大贵来至府门前,见大门紧锁,门头上挂着一道白绫,似是府内有新丧。吓得他一个激灵赶紧翻身下马,冲上去“哐哐”敲门,急得脸也白了。
若是老国公出了什么事,如何是好!
“是谁敲门!”一个声音慢幽幽从门内传来。紧接着,侧小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看门的小厮阿福穿着一身黑衣、腰上系着一条麻布,迷蒙着眼睛探出半个身子,抬眼便见前方站着一个门板一样高大的人,竟然是大贵!
阿福揉了揉眼睛,喜道:“是大贵哥回来了,刚刚徐爷还在问我呢……”
大贵不等他说完,一把抓着他问:“阿福,府里出了什么事!”
阿福先是一惊,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方道:“你说这个啊,哦,是梦回居。”
“梦回居?”大贵只觉脑子嗡地一下,莫不是大少夫人出了什么事?
阿福道,“是的,梦回居,听说是大少夫人的妹妹,才十四岁!”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徐忠的声音,“天黑了,院里已在掌灯,你怎么倒忘了。我替你把这里也点上,免得你行动拌了手脚!”
微微的光线里,徐忠手掌一盏油灯出现在阿福身后。只见他穿着一身厚实的冬衣,鬓间白发比平日多了些,腰上也系着一条麻布绳,显然都是举孝的打扮。他说话间将灯芯小心翼翼放入另一盏油灯里,屋里瞬间亮堂了起来。接着,又道:“怎么把门也开着,这样大的风不怕着凉……”
一语未完,惊见大贵站在外头,先是一喜,奔上前见他只有一个人,不见无雪的影子,立即又慌了神。急得皱起眉头道,“大少爷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大贵忙向父亲鞠了一躬,道:“大少爷让我回来给老太爷报信,他出城去了凤凰山。”
徐忠听罢,眉头微微松了一松。他自知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是会撒谎之人,尤其是大贵,从前腼腆得连话都不怎么说,如今跟在大少爷前后,又岂敢于主不从?又见他面上被风吹得通红,恐他被冷风冻坏了,忙拉着进门道,“如此,你先随我一同去禀报太爷,回头再派几个人跟着一起去接应大少爷,那城外人生地不熟,万一遇到贼人如何是好。”
大贵点头应下。
徐忠忙往旁边的下房点了盏白灯笼,转头又吩咐阿福道,“夜了,叫你兄弟带着被子一起来,别冻着”,完了才提着灯笼领着大贵,一路过花厅、转长廊,往花园里来。
天已渐黑,齐国公府掌灯四起,门外的两盏大白灯笼在风中摇摆,宣示着府内有丧。一路上,大贵倒没怎么见到挂白,只是碰见的下人们都着了麻绳,提了白灯笼,来去匆匆。大贵跟着父亲一路走过亭栖湖,沿着湖边青石板路来至梦回居,还未进门,便见得门上白绫高挂、两旁桅杆灯笼摇摇,冷风吹过,窸窣低响,清冷无比。
待进门去,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只见沿路梅花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连空气里也充满了淡淡的梅花清香。几个婆子打着灯笼,站在小径旁的梅花树下,对着一棵树低低讨论,只听其中一个胖胖的婆子道:“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听姑娘们说,大少夫人在梦里一直说着什么‘梅花’‘红绳’的,所以子衿姑娘才让人在这儿守着,别叫这些绳丢了。好像是说,这绳儿就是纯儿系的。”
“打嘴咧。什么纯儿,当心叫人听见,得叫【二小姐】。”另一人连忙提醒她。
那婆子听了,笑道:“哎呀,谁能想到呢,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竟然有一身的好本事。我问问你们,她真的就是大少奶奶的亲妹妹呢,还是说因她救了大少奶奶,才当场认的?”
一个站在最前面的,像是往日在平世堂出入的,开口道:“哎呦喂,这谁知道。若真是这样,倘来日你为了救大少奶奶而死,说不定也能成为大少奶奶的干娘。到那时,少不得有一个体面的后事,叫我们这些奴才也给你戴孝。”
“呸,瞧你说的,只可惜了我们不是这院的,就是平白为她死了,也买不来这样的福气,哈哈哈哈。”
婆子几个正低低笑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吓得几人脸色一白。再转头一看,见是徐忠父子二人,生恐大管家瞧出自己来,忙不迭假装有事,纷纷要散去。
大贵把个双拳一握,喝道:“都站住!”
几个婆子自是惧怕护卫的,吓得哪里敢动,只好低下头不敢作声。
徐忠听了才刚的话,心知这些奴仆都太不成个体统,却不发怒,只拿眼睛从她们身上扫了一遍,淡淡向大贵道:“待会儿你去见老太爷,就把刚才听见的,如实回了吧。”
这一句虽轻,却有如重杖。
吓得几个婆子脸都白了,一个个舔着脸跪下,自掌嘴道:“管家大爷,奴婢们已知错,求饶过一回,万万不要告到太爷那里。”
徐忠淡淡道:“从前府内主子少,总觉奴才多了太轻闲,可太爷心善,念你们跟了多年不忍打发出去,如何现在主子才多了几位,反不知干什么活了?”
婆子们竟都不觉老脸通红,趔趄着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还得徐忠提醒道,“二小姐灵前大至人手不够,何不去看看。”婆子们这才慌忙鞋不沾灰的散了去。
徐忠又同大贵两个穿过梅花小径,来至梦回居前厅正堂,正堂大门敞开,两个丫头身着麻衣站在门外守着,堂中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看来老太爷果然在此处。正堂往西则是一侧并排的厢房,往日只作茶水间,如今则是停灵之处,又另开了一道门让内外的奴仆和婆子行走。大伙也都还尽职,或掌灯、或烧火、或看香炉,一一各司,井井有条。
徐忠走至正堂门前,朝内躬身道:“太爷,大贵回来了。”
“进来说话。”屋里传来齐老国公喘息的声音。
徐忠忙领着儿子进屋。二人一进去,就见正当中的黄花梨木大椅上坐着脸色微白的齐国公楚邺,才一日不见,他的面色似乎又消瘦了几分,竟比往日还老了几岁,想来连日的旧疾加上种种事情,已叫他过于忧虑。
大贵上前恭敬跪下,“小人叩见太爷。”
楚邺轻轻扬手,示意他起来,又让丫头给他赐茶赐座,大贵不敢坐,只低头接了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这时,他方才看见自己的左侧坐了一个垂眸低诵佛经的布衣小和尚,不是别人,正是辰北。
欲要开口,就听楚邺问道:“只有你回来,白儿去哪里了?”
大贵忙道:“大少爷已出城,说是去凤凰山。”
楚邺惊道:“就他一个人?”
“是的,大少爷不让我跟着,叫我一定送信回来。他还说,太爷无论如何保重身体,莫叫他担忧才是。”大贵说着,便将无雪如何用皇上的金令进宫,又如何跟着公主的车轿出宫,出宫后如何要去凤凰山,如何交待他回来给五殿下及国公爷带信,自己如何回到府门等等一一告诉了楚邺。
接着,又侧身向辰北道:“大少爷还有一件事要小人转告辰北大师,说是烦大师回一趟崇安寺,请觉梦大师下山,有极要紧之事。”
辰北听见,抬头微惊道:“太师叔知道我才从崇安寺回来,如何又要我回去?不知他可有说所为何事?”
大贵如实道:“大少爷只说了‘无难’二字,他说若是大师不肯下山,就告诉这个即可。大少爷还让小人转告大师,事情紧急,刻不容缓,烦请即刻动身,迟恐有变。”
辰北由不得起身,向楚邺道:“阿弥陀佛,国公爷,既然太师叔如此之说,小僧只能即刻起程,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楚邺忙道:“大师且慢,你此去不知几时回来,凤老夫人那边……”
“国公爷放心,小僧已与老夫人做过针灸,也开了药方服下,待她体内之毒排尽,不出意外,最多一二日定然可以慢慢开口说话。”
“多谢大师了。”
楚邺说到这里,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太爷,太爷,棺木寻到了!”
大贵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老国公开口道:“当真?哪里寻来,现在何处?”
徐忠一招手,便见一个管事气喘吁吁、一身风霜进来,见了楚邺跪下道:“回太爷,棺木是老淮安王府原老王妃的,因老王妃和老王爷合葬了一棺,所以没用上就留了下来,加之淮安王一家早已迁居淮北,皇上另赐了封地再不回来,棺木也就用不上了。小人应承了老管家一千两,他也答应了,棺木虽是旧年的,却是极好,小人看过,全新一样。”
徐忠惊道:“一千两?你说的那个棺木,莫非是……”
“对,就是当年先帝赏赐与老王妃的梓玉冰心棺。只要拿银子去,过一会就可送来。”
徐忠忙道:“那还等什么,快拿银子取来。”
“是。”管事得了令,喜得匆匆退了出去。
楚邺这里稍松了一口气,又忙吩咐门外,“来人,快将这好消息告之大少夫人,叫她莫再忧心。”
徐忠叹道:“大少夫人为了二小姐之事已病倒在床,得让她宽一宽心才好。”
门外丫头听见,忙忙去了。
辰北见再无他事,向楚邺恭敬作了一礼,再次起身:“如此,国公爷留步,小僧先行告辞。”
楚邺点了点头,欲起身相送,奈何辰北谢绝,只好道:“老夫行动不便,便让徐忠送你出去吧。”
徐忠忙道一声“是”,与辰北二人相请出门去。
这里楚邺又向大贵道,“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大少爷不知何时能回来,小人想出城接应他。”
“你果然是忠心的,老夫心中甚慰。只是你有心,也当先回去吃口热饭,歇息一日再去不迟。那孩子啊,现在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