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小道士回来,随行还有一个太监,手持一封手谕,乐之扬展开一看,正是朱允炆所写,令其明日一早,前往东宫陪侍。mijiashe.
一夜无话,次日乐之扬起一个大早,漱洗穿衣,吃过早饭,便有东宫的马车来门外迎接。东宫地处紫禁城东面,与皇帝所住的宫城仅有一墙之隔,到了宫外,换乘小轿,从侧门入宫,到了一面照壁之前,方才下轿行走。
走了百十步,忽然听见笑声,太监指引之下,乐之扬进入一间书房,但见朱允炆坐在上首,正和三人说笑。其中一个是黄子澄,另有两个文官,一个年过五旬,国字脸膛,须髯丰茂,另一个四十出头,面如冠玉,风采都雅。
朱允炆看见乐之扬,站起身来,拍手笑道:“道灵仙长来了。”乐之扬上前一步,合十行礼。
“放肆。”黄子澄面露不快,“见了太孙,怎么不行大礼?”乐之扬笑道:“黄大人是俗家人,行的是俗家之礼,小道方外之人,行的自然是方外之礼。”
黄子澄正要反驳,朱允炆摆手说:“罢了,老神仙见了圣上,照样稽首而已。”黄子澄冷笑道:“他小小年纪,无功无德,怎能和老神仙相比?”
朱允炆笑笑,指那国字脸的官儿说:“这一位是齐泰齐大人,现在兵部任职。”又指那都雅官儿,“这一位卓敬卓大人,官居户部侍郎,这二位虽说不是伴读,可是学识精深,都是我的良师益友。”
乐之扬向二人施礼。卓敬打量他一眼,忽而笑道:“太孙殿下,看见道灵仙长,我忽然想到一件怪事。”
朱允炆笑道:“什么怪事,说来听听?”卓敬道:“下官乡里有一户农家,去年猪栏里多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狗。乡亲们都很奇怪,议论说:‘道是狗养的,又是猪的种,道是猪生的,又是狗的种’。”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黄子澄故意问道:“此事十分有趣,但不知跟道灵仙长有何关系?”卓敬笑道:“‘道是’不就是‘道士’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原来,朱允炆恼恨乐之扬当日压过自己的风头,授意三个心腹,设法羞辱于他,殿中的道士只有一个,卓敬说的这个笑话,暗示乐之扬不过是猪狗之徒。
乐之扬心中气恼,脸上却不动声色:“这么说起来,小道这两日也遇上了一件怪事。”三个官儿对望一眼,均是微微冷笑。乐之扬视若无睹,接着说道:“我住一家客栈,忽听一个客人和店主人吵闹,上去一瞧,却见马圈里多了一头毛驴。”
“何足为奇。”黄子澄冷笑道,“马圈里就不能养驴么?”乐之扬笑道:“驴是能养的。可是客人说了,他关在马圈里的明明是一匹马,一夜之间,怎么就变成驴了?”卓敬接口笑道:“必是店主人偷梁换柱,用驴换了马。”
乐之扬笑道:“客人也这么说,店主人却自有道理,他说:‘客官有所不知,你看这个驴字,左边一个马,右边一个户,你这马所以变成了驴,一定是去户部当了官儿的。’”
殿中一时寂然,卓敬脸色铁青,冷笑道:“照仙长的说法,我户部官儿都是驴么?”乐之扬笑道:“不敢,这话又不是小道说的,而是那一位店主人说的。”
卓敬发作不得,心中好不气闷。朱允炆见他失利,也觉不快,向齐泰使个眼色。后者手拈胡须,微微笑道:“下官昨日想到一个上联,冥思苦想,始终没有下联,仙长学问了得,还请为下官想一想这个下联。”
乐之扬心中大骂:老子又不是书生,有个狗屁学问,对个狗屁对联?可齐泰指名道姓,若不接招,更惹耻笑。当下只好硬起头皮说:“小道才疏学浅,只怕对不上来。”
“不妨,你先听上联。”齐泰笑了笑,大声说道,“上联是:‘二猿断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对锯。’”
众人大笑,卓敬挑起大拇指,啧啧赞道:“齐大人好上联。”
乐之扬心中大怒,“对锯”即“对句”,这个上联分明骂自己是猴子,若是对对子,甘拜下风也无不可,既然是骂人,那可万万不能输给这老畜生。一念及此,忽然想起先前说过的笑话,脑中灵光一闪,笑嘻嘻说道:“齐大人,我下联有了,只是多有冒犯。”
齐泰心中惊疑,强笑道:“无妨,下官必不见怪。”乐之扬微微一笑,朗声说道:“一驴陷足淤泥里,老畜生如何出蹄?”
众人呆了呆,忽地齐声叫“好”,唯独齐泰一张脸涨红发紫,勉强挤出笑脸,却比哭还难看。朱允炆瞅他一眼,笑道:“齐大人不要生气,这上下二联真是绝配,出蹄、对锯,当真妙极,无怪圣上另眼相看,仙长果然才智不凡。”
“不敢,不敢。”乐之扬笑道,“不过运气罢了。”
三个文官连折两阵,锐气尽扫,朱允炆也知三人不是对手,再斗下去,更添羞辱,当下掉转话头,论起学问。
黄子澄三人都是当今大儒,若论读书多寡,乐之扬及不上他们一个零头,可他颇有几分歪才,又没有礼教约束,对于任何学问,总有独到见解。三个儒生听他邪说外道,均是怒气冲脑,可是辩驳起来,乐之扬诡辩不穷,往往三言两句,堵得三人哑口无言。
朱允炆虽觉这小子离经叛道,可是言论新奇,颇能消愁解闷,故也任其发挥,并不加阻拦。起初两人只论学问,过了几日,稍稍涉及政事。说到四书五经,乐之扬不过一个草包,可是处理政务,颇有些天分,任何疑难到他手里,总能想出妥善法子。朱允炆按他说的批复奏章,朱元璋鲜有改动,若是黄子澄等人的主意,往往被老皇帝骂得狗血淋头。久而久之,朱允炆对乐之扬观感大变,甚至于生出依赖之心。
黄子澄等人妒恨交迸,东宫里的太傅、伴读,均是八股出身的大儒,酸味相投、串通一气,将皇太孙视为禁脔,决计不容他人染指。更何况乐之扬一个道士,不通儒术,少年得志。众儒生小考大考,熬得须发斑白,方才到此地位,一个小小道士,无功无德,焉能一步登天。
因此缘故,儒生们百般刁难,处处跟乐之扬作对。徐府赴宴之事,早已传遍朝野,黄子澄逮住此事,大做文章,在朱允炆面前加油添醋,将乐之扬说成是燕王府的奸细。
诸王之中,朱允炆最忌晋王、燕王和宁王,三王镇守北方,手握大明朝一半的精兵强将。而在三王之中,燕王英武绝伦,更是朱允炆的眼中钉、心头刺,故而听了儒生们的挑拨,朱允炆心生忧虑,又和乐之扬疏远起来。
乐之扬明白皇太孙的心思,乐得清闲,得过且过。朱允炆不问,他也决不多说,儒生们若是挑衅,他也毫不客气,文来文对,武来武对。说到冷嘲热讽的本事,十个大明朝的状元也不是他的对手。
十余日一晃即过,席应真留在禁城,始终不出。乐之扬百无聊赖,便以练功为乐。修炼已久,他发现,一身真气虽说变正为逆,可只要反吹《周天灵飞曲》,仍可使得真气逆转。每次逆行之际,真气奔流如火,灼热难当。这时,只要修炼神秘人所传的心法,真气又会转为顺势,漫如凉水,侵润百穴。
如此忽正忽逆、时冷时热,乐之扬只觉有趣,反复导引真气,直到顺逆、冷热随心所欲。这么朝夕苦炼,体内的真气越积越厚,似乎每日都有精进,乐之扬大受鼓舞,于是修炼更勤。
这一日夜里,他吹起《周天灵飞曲》,正吹了一遍,又反吹了一遍,等到真气逆行了一个周天,忽又放下笛子,练起神秘人所传心法。真气顺势而行,走到“百会穴”时,头顶突地一跳,真气忽然变快,钻入小腹丹田,乐之扬尚未还过神来,那股真气转了一转,忽又分为两股,从丹田之中流了出来。
两股真气一冷一热,一柔一刚,穿过会阴,直抵脚心。在涌泉穴盘旋时许,直到冷者变热、热者变冷,才又双双流回,在“命门穴”汇合,顺着背脊直冲后颈。过了“玉枕穴”,忽又一分为二,热气冲上头顶,冷气顺着舌尖流入咽喉,那感觉就像是三伏天喝下一杯冰雪水,畅快之极,难以言喻。
真气忽集忽分,忽冷忽热,乐之扬惊奇之余,又觉十分不解,浑不知无意之中突破瓶颈、修为精进,时下水火相济、龙虎交媾,一身之中造化阴阳,正是自古练气士梦寐以求的秘境。
久而久之,乐之扬只觉身轻意爽,飘飘欲举,四面至幽至寂,眼前大放光明。寂静中,他的知觉变得异常敏锐,尤其一双耳朵,数十丈之外,花落鸟飞,无不清晰可闻。
霎时间,乐之扬的心里涌起一股喜悦,活泼泼,亮堂堂,正如佛经里所说:“见大光明、得大欢喜”,这一股欢喜满足,绝非语言所能形容。
又过良久,乐之扬收功起身,凝神内照,只觉神满气足,阴柔、阳刚两股真气有如两股泉水,随他心意,分合自如。
乐之扬察看一阵,忽又想起《剑胆录》里的《夜雨神针谱》,寻思道:“针谱里说,若要发出神针,必须‘刚劲为弓背,柔劲为弓弦’,我如今有了阳刚、阴柔两股真气,何不试试这个法子?”
他走出云房,来到一棵松树下方,一掌拍中树干,松针零落如雨。乐之扬袖袍一拂,收起松针,取了一枚,依照针谱上的法子发出,嗤的一声,松针飞出一丈多远,钉在墙壁之上。
乐之扬又惊又喜,试想松针何等轻飘,若非这个法子,飞出三尺也难,如果换了金针,岂不一发伤人?
庭中草木茂盛、蚊虫甚多,乐之扬耳力精进,听其声,知其形,纵在暗夜之中,也能听出飞虫的方位。他取了一枚松针,射向一只飞蛾,谁知用力过猛,松针落空,与蛾子掠身而过。
乐之扬并不气馁,听声辨位,接着试针。起初屡射屡空,试了一百余次,忽地开窍,把握住轻重缓急,一扬手,松针电射而出,将一只飞蛾钉在树上。
从此之后,乐之扬一发不可收拾,嗤嗤嗤接连发针,起初二十针方能射中一只蛾子,到了后来,七八针就能射中一只蚊子。
这么忘我苦练,不知不觉,天已大亮,阳光照入庭院,乐之扬定眼一瞧,地上密密麻麻尽是飞蛾蚊虫,均被松针刺穿,统统僵伏在地。
乐之扬小睡了一会儿,兴致不减,又到阳明观后的树林里射杀苍蝇。不过两日工夫,林中的苍蝇几乎绝迹。这么昼夜苦练,手法越见精妙,松针一旦发出,十只飞虫之中,不过两三只能够脱身。乐之扬望着满地虫尸,心中大为得意,暗想:“比起金针,松针更好,金针稍一不慎便会伤人,松针固然能射杀虫子,射中人体,顶多不过刺入寸许,即可制住穴道,又不会伤人性命。”
意想及此,他断了打造“夜雨神针”的念头,采集一袋松针随身携带。殊不知,“夜雨神针”出自“穷儒”公羊羽的“碧微箭”,当年公羊羽用的正是松针。后来云殊为了征战杀敌,将松针变为金针。金针杀人固然厉害,可是比起“碧微箭”来,却少了几分潇洒写意,乐之扬舍金就木,返璞归真,一扫“夜雨神针”的戾气,大合“碧微箭”的法意。
这一日,朱允炆派人传召。乐之扬进了东宫,未到书房,忽听一阵琴声,弹的是一支《月儿高》。乐之扬凝神细听,但觉指法尚可,意境却是平平,若与朱微相比,远不及小公主一个零头。
乐之扬边听边走,进入书房,但见抚琴的是一个中年乐师,黄子澄等人站在一边,见他进来,头也不抬。朱允炆坐在书桌之后,望着抚琴男子微微皱眉。
乐师一曲奏罢,站起身来,抖索索退到一边。朱允炆沉默片刻,忽道:“黄先生,你听这曲子如何?”
“听来甚好。”黄子澄恭声答道,“中正平和、不怨不伤,正如孔子闻韶,听此一曲,三月不知肉味。”
朱允炆将信将疑,乐之扬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黄子澄不悦道:“你笑什么?”乐之扬笑道:“我笑这孔夫子当真可怜。”
“大胆。”黄子澄怒道,“孔圣先师,也是你随便污蔑的么?”乐之扬笑道:“我说他可怜就是污蔑,黄大人害他老人家一辈子吃素,却又算是什么?”
黄子澄一愣:“你胡说什么?”乐之扬笑道:“这支琴曲平常得很,别说琴中无心、曲中无魂,一头一尾还弹错了调子,‘黄钟’弹成了‘林钟’,‘南吕’弹成了‘姑洗’。这样的曲子,孔夫子也能三月不知肉味,那么听了真正的好曲子,那还不吃一辈子素么?”
黄子澄面皮涨紫,好比酱爆猪肝。齐泰厉声喝道:“小道士大言不惭,你倒说说,什么样的曲子才是好曲子?”乐之扬笑了笑,淡淡说道:“宝辉公主就弹得很好。”
一群官儿面面相对,一时说不出话来。朱允炆叹一口气,说道:“十三姑的琴技自然是好的,但她身为公主,不能参加‘乐道大会’。”
乐之扬一愣,看那乐师,暗暗纳闷:这样的货色也要参加乐道大会?转眼一瞧,忽见黄子澄神色局促,心中忽地敞亮:“是了,这个乐师,一定是他举荐给太孙的。老小子不懂装懂,明明一窍不通,偏又喜欢卖弄。若派他的人选,非得输掉裤子不可。”
忽听朱允炆又说:“道灵,听说你的笛技精妙,曾与十三姑合奏过?”乐之扬道:“精妙不敢,粗通罢了。”朱允炆说道:“此次乐道大会,皇亲国戚均要派出乐师,我身为太孙,自也不能落人之后。近日挑选的几个乐师,均是不合圣上之意。你说得对,乐道大会第一轮,要比六种乐器,若连古琴也弹不好,其他的就不用提了。”
黄子澄垂头丧气,挥一挥手,那个乐师默默退了出去。朱允炆又问:“道灵,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么?”乐之扬一愣,摇头说:“没有。”朱允炆叹一口气,脸上流露失望之色。
乐之扬见他神情,不由心想:“这皇太孙为人不坏,可惜性情懦弱,偏听偏信,加上身边一群儒生,天天之乎者也,故而软弱之外,又多了几分迂腐,他若当了皇帝,只怕有点儿不妙。”
朱允炆沉默一时,又说:“道灵,今日召你前来,实是圣上要来东宫巡视,你身为东宫伴读,可不要出什么纰漏。”
他说得含蓄,乐之扬却明白话中深意,所谓不出纰漏,正是要他谨言慎行、不得多嘴多舌,当下笑道:“太孙放心,小道决不妄言。”
朱允炆见他识趣,稍稍心安。这时一个太监入内,报道:“圣驾到了。”朱允炆应声起立,正了正衣冠,率领僚属前往迎接。
到了宫门,一队人马迤逦而入。朱元璋高高在上,坐着一乘步辇,朱微在他身边服侍。她目光转动,看见乐之扬,雪白的双颊染上一抹红霞。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小公主有意无意地转过目光,呆呆望着远处的飞檐。
乐之扬心冷如冰,明知朱微有意避嫌,仍觉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这时,朱元璋将手一扬,队伍停了下来,步辇四周,有如众星拱月,围着若干男子,个个鲜衣怒马、气势轩昂,其中几个乐之扬也认识,一是燕王朱棣,二是宁王朱权,蜀王朱椿也在其列。
朱棣身边,一个胖大男子与他并辔同行,年纪已然不轻,生得细眉长须、笑脸团团,从头到脚一团和气。两人身后跟着一个四旬男子,黑须长脸,目光冷峻,只看相貌,倒与朱元璋十分相似。而在蜀王之后、宁王之前,又有四个年轻男子,挽缰勒马,一团傲气,看其袍服,也是藩王一流。
乐之扬粗粗一数,着藩王服饰的约有九个,不由心想:“道衍说朱元璋儿子众多,势力最大的共有九个。看这数目,莫非就是九大藩王,这帮王爷齐聚东宫,朱元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但乐之扬迷惑,朱允炆也感意外,愣了一下,上前拜倒,说道:“孙儿恭迎圣驾,拜见各位王叔……”正要磕头,朱元璋一摆手,冷冷道:“免礼了,起来吧!”
朱允炆应声站起,忽听朱元璋又说:“你是朕的太孙,将来的皇帝,按理说,你的叔父们改向你磕头才对。”
九大藩王均是一愣,胖大男子呵呵一笑,当先跳下马来,扑通跪倒,笑嘻嘻说道:“晋王朱棡,拜见太孙殿下……”朱允炆慌忙上前,连声说:“三叔请起,三叔请起……”正要搀扶,忽听朱元璋说道:“扶什么?让他跪,将来你是君,他是臣,臣子跪皇帝,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边说,一边看向诸王,目光森冷,凛凛逼人。
老皇帝目光所及,藩王们纷纷下马,一字排开,齐整整跪在朱允炆的面前。这一下来得突然,朱允炆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阵狂喜,望着眼前一排人头,莫名地激动起来,双拳紧握,浑身发抖。要知道,这些藩王一向自大,常以叔父自居,除了少数几人,其他人见了太孙多无礼数,如此齐齐跪拜,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东宫门前一片寂静,只有风吹旗帜,发出猎猎之声。跪了一盏茶工夫,朱元璋方才说道:“起来吧。”
九王这才站起身来,一个个低眉顺眼、神气狼狈,活似一群打败了的公鸡。朱元璋扫过众人,冷笑说道:“我知道,你们九个,一向对太孙十分无礼。以前的,朕过往不究,从今往后,藩王就是藩王,皇上就是皇上。朕归天以后,你们对待太孙,就如对朕一样,有人胆敢作乱,天下之人,当可鸣鼓而击之。”
诸王随驾前来,万不料朱元璋会来这一手,一时人人发呆,不知如何回答。朱元璋面露不快,厉声喝问:“听见了么?”
诸王应声一惊,纷纷答道:“听见了。”声音有先有后,有高有低,乐之扬只从声音里面,就能听出这九个人各怀主意。朱元璋比他精明十倍,自也听出不对,脸色一沉,冷冷道:“你们不用骑马,随我步行入宫。”
诸王无可奈何,弃马步行。乐之扬正要跟上,忽听有人叫喊,回头一看,只见席应真从一乘小轿中探出头来,慌忙迎了上去。
大半月不见,老道士的面容越发枯槁。乐之扬看出他油尽灯枯,心中不胜难过,席应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唔,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乐之扬小声说:“我遇上一些奇事,正要跟你商量。”席应真看了看四周,笑道:“过了今日,我要回阳明观住上几天,那时再说不迟。”乐之扬默默点头,跟在小轿后面。
到了东宫正殿,朱元璋斜倚步辇,随口说道:“允炆,你近来学问精进,奏章也批得不错,从今往后,除了生杀赏罚,其他的奏章不用给朕看了。”
他口中夸赞孙子,双眼却扫过九个儿子。那九人都是一方诸侯,面对老皇帝的目光,却一个个缩头缩脑、噤若寒蝉。晋王为诸王之首,忙笑道:“太孙天生仁孝、聪明过人,父皇把江山交给他,那是万万错不了的。”
朱元璋扫他一眼,冷冷道:“但愿你心口如一。”晋王脸色一僵,强笑道:“父皇如是不信,孩儿把心掏出来也行。”
“那也不用。”朱元璋淡淡说道,“你心里的念头,朕是一清二楚。太子在位的时候,你就偷偷摸摸干了不少蠢事。太孙年少识浅,你更觉有机可乘了对不对?”晋王面皮发白,头上、背上冷汗直流,连声说:“罪过,罪过,儿臣几个脑袋,敢有非分之想?”
“谅你也不敢。”朱元璋冷哼一声,目光一转,“老四,你呢?”
朱棣微微一笑,从容说道:“父皇高看我了,儿臣一介莽夫,砍杀几个鞑子,勉强还能胜任。至于当皇帝、坐江山,儿臣一无心,二无胆,三无本事。儿臣生平所愿,不过是守疆戍边,老死在北平城里。父皇放心,谁敢对太孙不利,老四我第一个出兵勤王,杀他个落花流水。”
这一番豪言壮语,朱元璋听得连连点头,拈须说:“果然是老四,颇有自知之明,说到打仗么,其他八个兄弟,怕也没人打得过你。”朱棣呵呵一笑,说道:“父皇过奖了,老四再会打仗,也是太孙手下的一条猎犬,叫我咬谁,我就咬谁。”
朱元璋笑了笑,又向酷似自己的冷面男子道:“老五,你有何高见?”这男子正是周王朱橚,排行第五,闻言一脸木然,不咸不淡地回答:“儿臣醉心医术,从来无意于权势。”
朱元璋皱起眉头,将他打量一番,忽道:“那么你说说,大元为何会亡?”周王一怔,随口答道:“大元灭亡,全赖父皇英明神武,一战定陕西,二战破大都,算无遗策,最终克定中原。”
朱元璋啐了一口,骂道:“胡说八道,乱拍马屁。”周王面皮涨紫,小声说:“儿臣愚昧,还请父皇指教。”朱元璋也不理会,转向晋王:“老三,你说呢?”
晋王胖脸堆笑,躬身说道:“大元治国如纵马,视苍生如粪土,将天下百姓分为四等,蒙人为上,色目人次之,北方汉人第三,而将我南方汉人视为末等,肆意欺压,草菅人命,结果大河以南,百姓不堪压迫,揭竿而起,父皇以天纵之资,顺天应人,故能势如破竹,一举灭亡大元。”
朱元璋不置可否,又看朱棣,后者忙说:“我跟三哥想的一样。”
朱元璋冷哼一声,两眼朝天,说道:“你们三个,就只这点儿见识么?”三王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还请父皇指点。”
朱元璋沉默一时,徐徐说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大元之亡,实在亡于皇位的传承。元成宗死后,朝廷纲纪大乱,兄终弟及,叔侄相传,哥哥传给弟弟,叔叔传给侄子。人人觊觎神器、争做皇帝,五年之间,换了五个皇帝。皇族间自相残杀,大都也被攻破了两次。结果皇权削弱、权臣得势,君臣内斗,根本无心政事。正所谓‘天作孽,还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朝廷如此混账,天下又岂有不乱之理?”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扫过诸王,沉声说道:“皇位传承,实乃天下之根本,一旦乱了次序,大元的下场,就是你们的榜样。”
朱元璋痼疾在身,一口气说了许多,牵动肺腑,禁不住剧声咳嗽,一个太监上前奉上痰盂,被他一掌打翻。朱微慌忙上前,叫来茶水,服侍朱元璋喝下,喝了几口热茶,老皇帝方才止住咳嗽,闭上双眼,坐在步辇之上大口喘气。
殿上一片寂静,朱允炆望着祖父,心中又酸又热,几乎落下泪来。自从进入东宫,朱元璋就未曾离开步辇,不是他不肯下辇,而是根本有心无力。老皇帝身子虚弱,来日无多,今日强撑病体,实为镇服诸王,树立太孙威信,在他归西之前,了却一件心事。
朱允炆由衷感动,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圣上贵体违和,还请准允孙儿入宫,亲身侍奉圣上。”
朱元璋喘息一阵,张眼笑道:“区区小病,何足挂齿,朕的病自有微儿照顾,你只要治理好国家,爷爷我就十分高兴。”
朱允炆还要恳请,忽见黄子澄连使眼色,迟疑一下,起身退到一边。朱元璋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骂也骂完了,接下来做点儿有趣的。”一招手,一个太监走上前来,捧出一张大纸,纸上从左到右画了三幅图画。第一幅画,一个光头和尚戴着一个道冠;第二幅画,却是一个道士头上戴着十个道冠;第三幅画,则是一座断桥,断桥一头空空如也,另一头却站满了人。
众人望着图画,大惑不解,忽听朱元璋说道:“这张图画,乃是昨晚有人贴在城隍庙的门上的,你们谁来说说,上面的三幅画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