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完结

  黄歇终究是孩子脾气,忍不住开口:“才不是呢……”

  正于此时,楚王商身边的内侍奉方已经匆匆赶来,见了屈原便诧异道:“屈子如何还在这里,大王让奴婢前来相迎。199txt.”

  芈月见了奉方,便躲了屈原身后,可惜躲得却是人人皆能见到,奉方见了她,也诧异道:“小公主如何在这里?”

  屈原诧异:“小公主?”

  黄歇也诧异起来:“你是女的?”

  芈月眼一瞪:“女的又怎么样?”

  黄歇倒讪讪地,觉得自己方才若是与一个男童置气倒罢了,与一个小姑娘置气倒显得自己没有度量:“嗯,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和你呕气的。”

  芈月眼睛一亮:“那你愿意和我玩了?”

  黄歇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不由地答:“是!”

  奉方见黄歇要拎起书箱背上,连忙伶俐地接过书箱,一边搭讪道:“屈子,这书箱中可是您新写的辞赋?”

  屈原点头:“正是,此乃我去年入云梦大泽,采风问俗,观巫舞而得此《山鬼》之歌。”

  奉方奉承道:“太好了,如此宗庙又添迎神新舞,必会令我大楚更加昌盛。”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便到了章华台前,黄歇随着屈原一步步走上高台,好奇地看着四周。

  这章华台乃是一处极为巍峨的台阁,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曲栏拾级而上,途中须得休息三次,才能到达顶点,故又称“三休台”。

  此原是楚灵王时期,以举国之力,数年乃成,被誉为“天下第一台”,时人称“土木之崇高、彤楼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极言其奢华也。也唯有以楚国之强大,方能筑此高台。

  登台远眺,天下皆在脚下,便会油然升起一种傲视天下的情绪来。

  黄歇虽然年幼,然首次登上此台,便觉得似凌云而上,有飘飘之感。此时他并没有想到,这种初次登上章华台的感动,会成为他这一生无法舍弃的执着。

  在殿前稍候片刻,也平一下喘息,再听得里面通报,屈原带着黄歇和芈月在殿外脱靴而入。

  一行人走进去的时候,楚王商已经听奉方略说经过,便知道又是女儿淘气,便冲芈月招招手:“孺子,还不过来。”

  芈月自知理亏,连忙跑过去坐到楚王商身边,吐吐舌头先冲着他甜甜地叫了声:“父王——”便指望讨好卖乖可以避过责备。

  楚王商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道:“你居然对夫子淘气,实是该打屁股。”

  初见君王,黄歇本是极为紧张,但被楚王商这一下,倒弄得紧张消失了大半,不由地嘴角抽动,却极力忍笑。

  芈月却已经看到了,有些生气地瞪了黄歇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楚王商:“父王,夫子都不怪我了,您就不要再找补了。”

  屈原走上楚王商对面的枰上坐下,这种是四方形如棋盘大小的木制坐具,略高于地面,黄歇和芈月却只是各一个毡垫跪坐。

  楚王商指着芈月笑道:“屈子,寡人的小公主不错吧。寡人这么多儿女之中,只有她聪明过人,最像寡人。”

  屈原也点头:“小公主虽年幼顽皮,但此乃小儿天性,难得知兵识礼,敬文崇贤,而且聪明颖悟,臣为大王一贺。”

  楚王商看到屈原夸奖,甚为得意:“哦,难得屈子能如此夸奖一个小儿。孺子,快来行过拜师之礼。”

  屈原一怔:“拜师?”

  楚王商:“如何?”

  屈原长揖:“臣,不敢为公主师。”

  楚王商奇道:“为何?难道屈子也有男女之岐视吗?”

  屈原摇了摇头:“臣非迂腐之人,亦不会拒绝女徒。然,臣认为,臣不能收公主为徒。”

  楚王商倒有些诧异:“哦,为什么?”

  屈原看了看芈月,见这天份过人的女童眼中尽是委屈和不服,心中却长叹一声,对楚王商道:“大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大王真心喜欢公主,还是不要让她懂得太多,学得太多。”

  楚王商闻言,有些不悦:“为何?”

  屈原沉默片刻,终于沉声道:“大王,智者忧而能者劳!”

  楚王商一惊,又看了看芈月,已经知道了屈原的意思,若有所思。

  芈月听不懂屈原的话,却也已经明白自己被拒绝了,她自出生以来,从来不曾见过敢拒绝她的人,气得脸鼓鼓的。

  楚王商见她如此,便叫奉方来领她出去玩耍。

  芈月不待奉方来牵她,便将手一甩,跑了出去。

  屈原看着芈月跑出去,轻叹一声,也令黄歇出去了。

  楚王商长叹一声:“屈子,不过是多教一小儿罢了,你何苦如此固执?”

  屈原却摇了摇头:“父母爱子女,当让其无忧无虑。大王若真心喜欢小公主,当知她将来也不过是为人妻、为人母,只消懂些纺绩织作、能够主持中馈之事即可。须知人生忧患识字始,且自古兵者不祥之器,大王若让小公主知刀兵,识朝议,将来必生不平之气,则如何能雌伏于夫君,如何能安然度世?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此诚为至理也,望大王明察。”

  楚王商沉默良久,看着屈原推心置腹地:“屈子,八年前吾儿出世之前,唐昧的星象之言,你可还记得?”

  屈原摇头:“臣没有听说过。”

  楚王商瞪着他,却又无奈何:“你,唉,你何必这般固执。”

  屈原沉默片刻:“臣不敢言,臣怕死。”

  楚王商气结:“你——”

  屈原说:“大王,臣从来没有听说过江山社稷之事,凭天象做得了数的。当日夏桀若不是信了巫言,要对成汤下毒手,何以会逼反成汤,断送夏朝四百多年的天下?姜子牙最懂卜算之术,当日召诸侯会于孟津,卜得诸事皆宜,天现吉象,却仍不肯起事。到后来牧野之战前,卜龟不吉,战旗三断,大雨三日,却坚持举兵,一战而得殷商天下。大王昔年何等英武,可却为了星象之事,令得王后太子不安,令得唐昧远迁,令得观星台上数名卜师无辜送命,实在令臣不解。”

  楚王商哼了一声:“哼,你是想说,令你失望吧。”

  屈原道:“臣不敢。”

  楚王商看着远处,沉思着,好一会儿才说:“寡人戎马一生,岂是信巫之人。然而大楚之霸业,如日之升,而姬周之江山,早如风中飘絮。若是上苍能够再给寡人三十年的时间,寡人自信能够取而代之。然上天却不会再给寡人三十年时间啊。寡人之霸业雄图,要有人来继承。太子不行,诸公子也不行啊!寡人观史,看我大楚庄王、齐恒公、晋文公等霸主,无不是因为人亡而政息,新君或庸碌无为,或内乱频起,霸业一旦而亡。倘若寡人故去之后,也是这般结果,则寡人这一生南征北战,又所为何来?”

  屈原想要劝慰却是说不出口,只是长叹一声:“大王。”

  楚王商有些激动,脸上也泛起不健康的潮红:“看着此孺子一日日长大,寡人却更相信唐昧之言了。否则何以解释,为何寡人生了这么多公子,一样悉心教导,然而在天份上,却无一能及得上她的?”

  屈原沉默片刻,才道:“大王意欲何图,总不至于要传位小公主吧?”

  楚王商摇头道:“这自然是不可能的,自古以来,何有女子为王?然而商有妇好、周有邑姜,皆能辅助君王,行军征仗。寡人想让她以公主身份,将来辅佐新王,未曾不可。”

  屈原看着眼前老去的君王,在对国家命运的担忧让他竟失去了平常心,然而他却只能无情地戳破对方的幻想:“大王,妇好邑姜能问政,乃是因为她们都身为王后,公主将来会有夫婿,新王将来也会有王后。将来新王会因为大权旁落而猜忌公主驸马,而新王后也会因为无法成为国母而猜忌公主。大王怕庸君霸业不继,难道就不怕内乱更伤国本吗?”

  把一个国家的将来,寄托在这么一个小小女孩儿的身上,屈原想到此,便觉得实是异想天开。

  楚王商默然,良久才道:“然则屈子又有何良方呢?”

  屈原斩钉截铁地说:“国之大业,与其指望一妇人,不如指望法度。”

  楚王商没有说话。

  屈原膝前一步:“大王可知,秦国新君继位以后,虽杀商君,却不改其法。商纣之所以一朝而亡,而姬周之所以亡而不死,乃是因为法度不同的缘故。诸侯若行旧法,而兴亡系于明君圣主,而秦国改旧法,人亡而政不息,则不管明君庸主,国势依旧可以发展。”

  如今的楚国,已经如姬周一样,这条分封亲戚,世卿世禄的路,已经走向危机了。别说周天子如今衰落,便是曾经夺了周天子之权的那几个霸主,无不都走向衰落。晋文公的晋国,被韩赵魏三家所分,齐恒公的姜氏齐国,如今被田氏所代。只有楚国虽然仍然看似强盛,却也是外强中干,几次内乱险些灭国,也幸好那时候北方六国也抽不手来罢了。如今也是仗着长江之天险,教北方六国不敢轻易南下。

  想到此节,屈原不禁心寒,楚国重启变法之路,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若楚国能兴新政,岂不将希望寄托一个女童身上强百倍。

  楚王商也未必没有想到此事,只可惜吴起变法,人亡政消,当年楚肃王虽然因此借有辱王尸之机剿杀了七十余家宗族,收罗部份势力,令王权大为强盛,却最终没能够将变法继续推行。

  “屈子,寡人今日就纳你之言,你去拟一策论——”楚王商终于开口了。

  屈原方道:“是——”

  却又听得楚王商道:“此事,宜缓,不宜急。寡人不想看到吴起、卫鞅那样惹得群臣激愤的事情发生。”

  屈原只得道:“臣明白。”

  屈原退出殿外,一步步走下章华台,抬眼望着长空,长吁一口气。

  他沿着台阶往下去,忽然一颗金丸从他左边飞过,落在地上。他诧异地回头看,一颗金丸又从他的右边飞过,落在地上。他抬起头,却看到气鼓鼓站在台阶上面的芈月,手里正拿着弹弓,对准了他。

  屈原失笑:“小公主是要攻击臣吗?”

  芈月哼了一声,两步一跳跳下台阶来到屈原面前,仰头看着他:“哼,我素来弹无虚发,若要真的打你,岂会打不中。”

  屈原只得笑笑道:“那臣是要谢公主手下留情了。”

  “哼,我才不会对你这样的坏人手下留情呢。”

  “唔,臣是坏人?那公主打算如何对待臣这个坏人呢?”屈原蹲下,和芈月同一高度面对面

  “我来问你,你为何不肯收我为徒,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芈月瞪着屈原

  屈原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女孩认真地说:“公主,不是臣看不起你,而是你还小,你的一生不能就这样被决定。臣能教太子帝王之术,但臣不能教你。”

  “为什么?”

  “这个世界自有它的天道,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也是一样。”

  “人又怎么样?”

  “天地分阴阳,人分男女。知其雄,守其雌,遵守天道而事事顺畅,逆天而行则一生困顿。为君者庇佑万命,为臣者尽忠报国,为封臣守土有责,为兵士浴血沙场,为庶民耕种纳粮……为男儿栉风沐雨守护家园,为女子相夫教子中持中馈。若人人各安其位,则国不生乱,家宅安宁。”

  芈月听不懂屈原的话,她感觉到对方的这段话,说得有些忧伤,她一直到很久以后,才能够明白这时候屈原说这番话的苦心。

  黄歇从远处跑来,在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来,远远地看着他们。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若是学更多的知识,看更高的天空,岂不是更好。”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问。

  “我们楚国有位贤人庄子曾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老人耐心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小女孩迷茫地问。

  “人寿有限,而知识无限。以有限之寿命,去追随无限之知识,而殆之危之。明知如此而求知不止,则危之极也。若人的一生是个杯子,却想把一缸的水倒进去,那会怎么样呢?”老人缓缓地说。

  “满出来?”小女孩迟疑地问。

  “要么满出来,要么被撑破。”老人说。

  小女孩沉默了,小男孩也沉默了。

  “人之求学,乃是为用,若一昧学习对自己无用的知识,只会误尽此生。”老人沉痛地说,他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其实想起了许多。他曾经有一个好友,就是因为太过聪明,学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反而一生放纵,无所作为。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在这个世界里,太聪明或者太不聪明,都注定会不容于世。

  “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学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识,犹如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而它本来可以在鸡窝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公主,您能明白臣的意思吗?”屈原说。

  芈月怔怔地站在那儿,无言以对。

  屈原站起来,摸摸她的头:“公主你天性聪颖,臣说的话,你今日不明白,将来一定会明白的。”

  芈月沉默而倔强地站着,看着屈原转身离开。

  黄歇跑下来,跟在屈原身边一步步走下台阶,他不住地转头看着芈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台阶一步步走下,这条路忽然变得如此漫长,忽然一个女孩子尖利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黄歇抬头看着那女孩背后是蓝天白云,她孤独地站在那儿,倔强而委屈地叫着:“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鸡呢,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