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唐昧整个人摇了一摇,喷出一口鲜血来,忽然间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疯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错,不错,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疯了。bookzun.对你一个小女子耿耿于怀,却忘记楚国山河,我是疯了……此时我是疯狂中的清醒,还是清醒中的疯狂?我不过一介星象之士,见星辰变化而记录言说,是我的职责。我是楚国守将,保疆卫土是我的职责,咄,我同你一个小丫头为难作甚,疯了,傻了,执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归来兮!”他整个人在这忽然狂乱之极以后,却反而恢复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芈月,忽然转头就走。
芈月松了一口气,见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见,才转头看着那老人,惊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来救我的吗?”
这个老人,便是她当年在漆园所见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庄子。多年不见,此时相见,芈月自有几分惊喜。
那老人却转身就走。
芈月急忙边追边呼:“老伯,你别走,我问你,你是不是庄子?当年我入宫的时候你告诉我三个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处于穷途末路之间,您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那老人头也不回,远远地道:“穷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没有穷途,你的绝境尚未到来。你能片言让唐昧消了杀机,亦能脱难于他日,何必多忧。”
芈月继续追着急问:“难道老伯您知道我来日有难,那我当何以脱难?”
那老人叹息:“难由你兴,难由你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水无常形,居方则方,居圆则圆;因地而制流,在上为池,在下为渊。”
芈月不解其意,眼见那老人越走越远,急忙问出一个久藏心中的问题:“老伯,什么是鲲鹏,我怎么才能象鲲鹏那样得到自由?”
那老人头也不回,越走越远,声音远远传来:“池鱼难为鲲,燕雀难为鹏……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芈月一直追着,却越追越远,直至不见。
她站在后山,但见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间唯有自己一人独立,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到底是回答了,还是没有回答?自己的路,应该向何方而去。
夜风甚凉,她怔怔地立了一会儿,还未想明白,便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个喷嚏,忽然失笑:“我站在这里想做什么,横竖,有的是时间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来,还不晓得是否惊动了人了,想了想,还是提剑迅速回返,跃过墙头,回到自己房中。此时危险已过,心底一松,倒在榻上,还不及想些什么,就睡了过去。
次日,芈月醒来,细看房间内的场景,犹有打斗的痕迹,然则太阳照在身上,竟不觉一时精神恍惚起来。回想起昨夜情景,却似梦境一般,不知道唐昧、庄子,到底是当真出现在自己的现实之中,还是梦中。
她看着室内的剑痕,呆呆地想着,忽然间却有人敲门,芈月一惊,问道:“是谁?”
却听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芈月收回心神,忙站起来,让侍女服侍着洗漱更衣用膳,依时出门。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别之人,仍然还是唐遂,芈月故意问他:“不知唐将军何在?”
唐遂却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势甚重,竟至不起,还望公主恕罪。”
芈月方想再问,便听得芈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车,来不及了。”
芈月只得收拾心神,随着大家一起登车行路。
芈姝一行的马车车队拉成绵延不绝的长龙,在周道上行驰着。所谓周道,便是列国之间最宽广最好的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则是打着“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时间长了,这些道路一并称为周道。
车队一路行来,但见道路两边阡陌纵横,只是农人甚少,明显可见抛荒得厉害,一路行过,偶见只有零零星星衣着破旧面有菜色的农人还在努力抢耕着。想来这秦楚边境,连年交战,实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马车停了下来,芈姝等人停下马车,依次下车。
唐遂率楚国臣子们向芈姝行礼道:“此处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请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顺风。”
芈姝便率众女在巫师引导下朝东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别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长,愿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芈姝行礼完毕,站起身来。众女也随她一起站起来。
芈月却没有跟着起来,她从怀中取出绢帕铺在地上,捧起几捧黄土,放在绢帕上,又将绢帕包好,放入袖中,这才站起来。
芈姝诧异问道:“妹妹这是何意?”
芈月垂首道:“此番去国离乡,我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重返故国,捧一把故国之土带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芈姝见她如此,也不禁伤感,强笑道:“天下的土哪里不是一样。”
芈月摇头叹道:“不,家乡的土,是不一样的。”
芈姝也不争辨,诸人上登上马车,在甘茂的护送下越过秦楚界碑向前驰去。
唐遂等拱手遥看着车队离去。
远远,一个人站在城头,看着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际,不禁长叹一声。
第二十九章秦关道
两座城池之间,是一望无垠的荒郊。
一队黑衣铁骑肃杀中带着血腥之气驰过荒野,令人胆寒。
铁骑后是长长的车队,在颠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驰,带起阵阵风沙,吹得人一头一脸,尽是黄土。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这旋风般的铁骑,慢慢变成了蜿蜒蠕动的长虫。
甘茂紧皱着眉头,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读经史,经樗里疾所荐于秦王,他为人自负,文武兼备,入秦之后便欲建国立业,一心欲以商君为榜样。不料正欲大干一场之时,却被派来做迎接楚公主这类的杂事。他本已经不甚耐烦了,偏生楚国这位娇公主,一路常生种种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满。
他疾驰甚远,又只得拨马回转,沿着这长长的队伍,从队首骑到队尾,巡逻着、威压着。
走在队尾的楚国奴隶和宦官们,听见他的铁蹄之声,都心惊胆寒,顾不得脚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甘茂沉着脸,来回巡逻着,心中的不耐越来越大,犹如过于干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点燃。
恰恰在此时,有人上来作了这个火把。
“甘将军,甘将军--”一阵熟悉的声音自队伍前方传来,甘茂听到这个声音便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马,待得对方驰近,才冷冷地回头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国下大夫班进亦是出自芈姓分支,此番便是随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气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见对方目似冷电,心中也不禁一凛,想到此来的任务,也只得硬着头皮陪笑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歇息一下。”
甘茂的脸顿时铁青,沉声道:“不行。”说着便拨转马头,直向前行。
可怜班进这几日在两边传话,已经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这话还没有说完,见甘茂已经翻脸,那马骑行之时还带起一阵尘沙,呛得他咳嗽不止。
无奈他受了命令而来,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却不能这么去回复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劝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声,并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却见前面的马车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来。这辆马车一停下,便带动后面的行列也陆续停下,眼色这队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驰向到了首辆停下的马车前面,却见宫娥内侍围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头的视线。他又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才勉强见那马车停下,一个女子将头探出车门,似在呕吐,两边侍女抚胸的抚胸,递水的递水,累赘无比。
见甘茂驰近,侍女们才让出一点缝隙来,甘茂厉声道:“为何忽然停车?”
便见一个傅姆模样的人道:“公主难受,不停车,难道教公主吐在车上吗?”
甘茂看了这傅姆一眼,眼中杀气尽显,直激得对方将还未出口的话尽数咽了下来。
甘茂忍了忍,才尽量克制住怒火,硬梆梆地道:“公主,太庙已经定下吉时,我们行程紧迫,我知道两位出身娇贵,但每日迟出早歇,屡停屡歇,中间又生种种事情,照这样的速度,怕是会延误婚期,对公主也是不利。”
芈姝此时正吐得天晕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来,只是没有力气理会于他,此刻听到如此无礼,勉强抬起头来正想说话,才说得一个:“你……”不知何处忽然风沙刮来,便呛到芈姝的口中,气得她只狂咳声声,无暇再说。
见芈姝如此,甘茂已经沉声道:“公主既已经吐完了,那便走吧。”说着拨马要转头而去。
芈姝只得勉强道:“等一等……”
芈月看不过去,道:“甘将军……”
甘茂见是她开口,冷哼一声,没有再动。
芈月以袖掩住半边脸,挡住这漫天风沙,才能够勉强开口道:“甘将军,休要无礼。秦王以礼聘楚,楚国以礼送嫁,将军身为秦臣,当以礼护送。阿姊难以承受车马颠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将军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护之责即可,并非押送犯人?何时行,何时止,当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与将军何干?”
甘茂冷笑:“某只奉国君之命,按期到达。我秦人律令,违期当斩。太庙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护送,当按期到达。”
他今日说出这般话来,实在是已经忍得够了。
头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军队早早起来准备上路,谁知道楚人同他说,他们的公主昨日自楼船下来,不能适应,要先在襄城歇息调养。
第二日,公主即将离乡,心情悲伤,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终于可以起程了,谁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烦了,亲去行宫,才听说公主才刚刚起身,他站在门外,但见侍女一连串的进进出出,梳洗完毕,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马车起驾,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妆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长长的队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里,便已经停了三五次,说是公主不堪马车颠簸、将膳食都呕了出来,于是又要停下,净面,饮汤,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来安营休息,此时离襄城不过十几里,站在那儿还能够看得到襄城的城楼。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凌晨便亲去楚公主营帐,催请早些动身,免得今日还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请,楚公主勉强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数里,队伍便停在那儿不动了,再催问,却说是陪嫁的宫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经走不动了,个个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当时就要拿鞭子抽下去,无奈对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无权说打说杀。当下强忍怒气先安营休息,当日便让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马车来,第三日将这些宫婢女奴们都拉到马车上,强行提速前行。中间楚公主或要停下呕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队兵士刀枪出鞘,来回巡逻,威吓着那些奴隶内侍随扈们不敢停歇,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营。
那些女奴宫婢们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马车上,坐不能坐卧不能卧,只吐了一路,到安营的时候个个软倒都起不来了,那些奴隶随从,个个也是走得脚底起泡,到安营扎寨时,竟没几个能够站起来服侍贵女们了。
结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装起发了,楚营这边,竟是什么都没有动,一个个统统不肯出营了。无奈甘茂和班进数番交涉,直至过了正午,这才慢慢地起动。
如此走了十余日,走的路程竟还不如甘茂素日两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却是无可奈何,时间一长,那些楚国随侍连他的威吓也不放在眼中,径自不理。
甘茂当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国送嫁队伍到咸阳,说是三月之后成婚,他自咸阳到了襄城,才不过十余日,还只道回程也不过十余日,便可交差了。谁想到楚国公主嫁妆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罗罗嗦嗦,队伍延展开来,竟是如此麻烦。
偏楚人还是如此日日生事,实在叫他这沙场浴血的战将忍了又忍,从头再忍,忍得内心真是呕血无数回。
但于楚国这边而言,却也满腹怨言。莫说是芈姝芈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贵女们,对于这样颠簸的路程难以承受,便是那些内侍宫奴们,乃至做粗活的奴隶们,在楚国虽然身份卑贱,但多年下来,只做些宫中事务,从来不曾这么长途跋涉过。且奴隶微贱,无袜无履只能赤脚行路,在楚国踩着软泥行走也罢了,走在这西北的风沙中,这脚竟是还不能适应,都走出一脚的血来。
甘茂以已度人,只嫌楚人麻烦,楚人亦是极恨这杀神般的秦将,如此磋磨矛盾日积月累,竟是越来越深。
芈姝见芈月差点要与甘茂发生争执,只得抬手虚弱无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将军,我还能坚持,我们继续走吧!”
芈月哼了一声,扶起芈姝坐回车里,用力摔下帘子。
甘茂气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声打个响鞭,这才牵马转头发号施令道:“继续前行!”
马车在颠簸中又继续前行。芈月扶着芈姝躺回马车内,马车的颠簸让芈姝皱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还觉得残留着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来。
玳瑁比芈姝竟还不能适应,早已经吐得七晕八素,刚才勉强与甘茂对话之后,又被拉上车,此时竟是整个人都瘫在马车上。
芈月只得拿着皮囊给芈姝喂水,芈姝勉强喝了口水,就因颠簸得厉害,唯恐再呕了出去,挥挥手表示不要喝了。
芈月劝道:“阿姊,你这样下去不行,入秦几天了,您不是吃不下东西,就是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若是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芈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她吐得苦胆都要吐光了,这几日的确是什么也吃不下去,吃什么都是一股苦胆味。
苦味,这是她入秦之后,尝到的第一种味道。
刚开始,她以为她的新妇之路,会是甜的。
那个人,她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是甜丝丝的,一想到要和他相会,要和他永远成为夫妻的时候,她幻想她去咸阳的旅途,应该是甜蜜蜜的。
虽然也会有咸,也会有涩,那辞宫离别的眼泪是咸的,那慈母遥送的身影,是涩的,可是一想到前面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楼船,一路行进,头几天,也是吐得很,晕船,思亲,差点病了。可是毕竟楼船很大也很稳当,诸事皆备,一切饮食依旧如同在楚宫一样,她慢慢地适应了。
她坐在楼船上,看着两边青山绿水,满目风光,那是她之前这十几年的成长岁月中未曾见过的景致,楚国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国的山与水,也会一样美的。
坐了一个多月的船以后,她是急盼着能够早日到岸,早日脚踏实地,楼船再好,坐多了总会晕的,朝也摇,暮也摇的,她实在是希望,能够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一路上玳瑁总在劝,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营帐,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游览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着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军将来相迎,她似乎从这些秦军后面,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着他们,心中就格外感觉亲切起来。
在襄城头一晚,她失眠了,原来在船上摇了一个多月,她竟是从不习惯到习惯了,躺到了平实的大地上,没有这种摇篮里似的感觉,她竟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辗转反侧,看着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这是她在楚国的最后一站了,无名的伤感涌上来,想起十几年来的无忧岁月,想起母亲,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种畏惧和情怯,让她只想永远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复,次日她自然是起不来了。这样的她,自然是不能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还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几天,只是她听说甘茂催了数次,推及这种焦虑,想着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着自己的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