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完结

  芈月微微一笑,袅袅地站起身来。takanshu.珍珠忙上前扶住,赞道:“这件衣服衬得公主脸色越发娇艳,想来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芈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边最得用之人,你说得不错,我今日的心情的确很好。我们走吧。”

  芈月携珍珠走出,女萝方要跟上,芈月却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几个随我去吧。”

  当下女萝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随芈月前去,见她去了,这才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薜荔奇道:“阿姊为何叹气?”

  女萝却反问薜荔道:“妹妹与我服侍公主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么时候,会主动叫我们挑那几件艳色的衣服来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芈月好几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当下道:“天气不好的时候,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若是天气好,心情好,芈月是不会在乎穿什么颜色的,可是若遇天气阴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芈月反喜欢挑件艳色服饰,化个艳妆,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人人都来问她一句道:“你今日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心事不成?”若是她衣着艳丽,妆容明快,便是脸上无笑容,也不会给人一种“需要关怀慰问”的感觉来。

  芈茵却与她相反,经常要装一装“我心情不好快来安慰”的模样来,便于索取一些素日难以得到的东西,或讨些好处,占些便宜。

  女萝心中不安,便问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么事,为什么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还得到大王所赐首饰,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啊。”

  女萝看着芈月远去的方向,叹道:“但愿……当真无大事发生。”

  芈月走进芈姝居室,见芈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问道:“阿姊,你的脚伤没事吧?”

  芈姝嘟着嘴道:“还能怎么样,反正这几日是不能走动了。”她抬头看着芈月一身艳妆,眼中顿时也有些妒意一闪而过,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礼之上,很是风光了。”

  芈月叹气道:“阿姊别提了,幸而阿姊没有继续前行,我们在路上又遇上了伏击。”

  芈姝便被转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们没事吧?”

  芈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们没有及时到,派人前来接应,所以才救了我。”

  芈姝顿时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来来来,你坐到我身边来,与我共用朝食。”

  芈月便坐到芈姝的身边,两姐妹头挨着头倚在一起,用过朝食,令诸人退下,芈姝方含羞问道:“昨日妹妹代我去为少司命行祭,可见着子歇了……”

  芈月却不欲她提起黄歇,她与黄歇既定情缘,心中便将他视为己有,见芈姝一脸娇羞,更是不悦,便点头草草地道:“是,见着了,只不过我们各乘一舟,登台而舞,也皆是身边有其他人一起合跳祭舞。祭舞过后,我们便各自登舟回了。”

  芈姝听了她这话,略有些失望,道:“是吗……”原以为芈茵的计划甚好,可以与心仪的美少年有共舞的机会,没想到芈月这样草草一说,竟是毫无事情发生,心中虽然暗叹这妹子实是呆头呆脑,情窦未开,白白可惜了这般与美男子共舞的机会。但这样想来,自己便是去不成,也不算什么了。

  芈月不欲她再继续说下去,有意岔开话题,笑道:“阿姊,我昨晚去拜见母后的时候,见到了大王,大王居然还问起我昨日遇伏之事……”

  芈姝却忽然掩口笑道:“王兄赏了你什么?”

  芈月诧异道:“阿姊怎么知道大王赏我东西?”

  芈姝笑了好一会儿,才道:“王兄除了我和嫁掉的大姐以外,根本搞不清楚其他的姐妹,所以每次遇上,就会赏你们东西以掩饰尴尬。”

  芈月这才明白楚王槐忽然厚赐之意,心中暗暗冷笑。

  芈姝刚才因提起黄歇,被芈月转了话头,一时间又不好意思再提,忽然又凑近芈月神秘地低声道:“对了,你觉得昨日那个秦国使臣怎么样?”

  芈月惊愕地道:“秦国使臣?”她看向芈姊,却见芈姝脸色羞红,竟似与上次提到黄歇时有些相似道:“阿姊你……你莫不是又看上这秦国使臣了?”

  芈姝脸红啐道:“哼,什么看上不看上的,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如此随便说这样的话?”她想了想,还是又问芈月道:“你说,这秦国使臣与子歇,谁好?“

  谁好?于芈月心中,那是根本不须要问的,自然是除了黄歇之外,天下男子还有谁能入她眼中,她不欲自己心上的男子拿来让其他女子评头论足,当下看了看芈姝的表情,便正色道:“休管其他人了,阿姊,有些事,你须要提早思量。”

  芈姝诧异道:“何事?”

  芈月想了想,犹豫道:“此事,不知应该告诉阿姊否?”

  芈姝急了,便问道:“到底是何事?”

  芈月这才道:“我昨晚见到大王的时候,他正和母后提起秦王想向我们求婚,说是……”

  芈姝一急道:“说是什么?”

  芈月道:“说是秦王欲娶阿姊为继后。”芈姝惊得直起身来,抽动到了脚“唉呀”一声,芈月忙道:“阿姊你的脚无事吧?”

  芈姝气得道:“无事,你说,大王到底答应了没有?”

  芈月摇头道:“我只听得这一句,玳瑁傅姆便令我出去了。”

  芈姝咬牙道:“我这便叫玳瑁过来,亲自问她去。”

  芈月笑道:“你若是此刻问她,岂不是同她说,是我告诉你这话的?”

  芈姝忙不过来道:“好妹妹,我必不会说出你来!”

  芈月却安慰道:“阿姊且放心,母后如此宠爱于你,怎么会不问问你的意思,就决定你的终身大事呢?”

  芈姝低头思忖,脸色忽红忽白,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握住芈月的手道:“好妹妹,我如今脚伤了不便行动,你代我去做一件事可好?”

  芈月一惊,心道若是她对黄歇还不死心,可如何是好,却不得不问道:“阿姊什么事?”

  芈姝想了想,拿出一个荷包递给芈月道:“你、你且把这个荷包,送给子歇……”

  芈月心中有些膈应,面上却不好显露,只得道:“是。”她接过那荷包,手感里头似乎是一面小小玉佩,还有一条绢帕,当下将此物塞入袖中,道:“阿姊还有何事。”

  芈姝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挥挥手道:“不必了,你先把这东西送了再说。”

  芈月转头,见芈姝的神情,似乎并非私赐情物的完全羞涩,倒似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她心中暗自诧异,只得拿了芈姝所给的令符,出宫去寻黄歇。

  到了屈原府中,黄歇自然是在的,屈原却不知何处忙去了。两人见面,芈月笑吟吟地将荷包递与黄歇,道:“有淑女倾幕于吾子,不知吾子可有好逑之意。”

  黄歇拿了荷包,初时以为是芈月相赠,心中方一喜,随之回过神来,必是其他麻烦。只得带了苦笑打开荷包,却见里头是一枚小小的玉环,但质地雪白剔透,实非凡物。荷包中亦还有一块细窄丝帛,抽出来一看,上面却是只写了一句诗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原是《卫风》之《木瓜》篇,全诗乃有三句,重叠述意,曰: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虽此丝帛上只有一句,但其中含意,却是不言自明。

  芈月虽代为转递,但自守礼法,自然不会中途打开偷看,此时见黄歇已经打开看了,更递到她面前来,这才看了一眼,便有些恼怒,又不好给眼前的人儿看笑话,只低声嘀咕道:“怪不得女师说郑乐卫风不要多看,果然会移人性情。”

  黄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芈月瞪了他一眼,恼道:“你笑什么,哼,有淑女向你倾诉情意,你自然是要得意一番的。”

  黄歇忍笑道:“是,我自然是得意的。我此时便写一封回书,烦劳师妹代我再为转递,如何?”

  芈月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青鸟,才不呢!”

  青鸟衔书,虽是美谈,若是有人为她与黄歇衔书,才是美谈,她若作了别人的青鸟,可不是滋味。

  黄歇却不理她,只回身也裁了条细窄的丝帛,也在上面写了一句诗,递与芈月道:“给。”

  芈月忿忿地瞄了一眼那丝帛,却笑了出来,脸上阴郁一扫而净,笑道:“你当真想好了,我便当真拿这回与她了?”

  黄歇笑道:“此事又何须去想,自然早了早好。”

  芈月看了又看,又抬头看着黄歇的俊美脸庞,心中感动莫名,只是却不便于口上说出来,当下神情踌躇。

  黄歇何等聪明,如何看不出来,当下亦是含笑看着她。两人四目相交,便有些勾连不去。只痴痴看了半晌,女媭进来催道:“九公主,先生如今一时不得回来,你休要误了宫门关闭的时辰。”

  女媭只道她呆坐在此,是为了等屈原,故而有此说,芈月啊地叫了一声,惊得跳起来,慌乱道:“我、我先走了。”匆匆便要往外跑去,却被女媭叫住,道:“你忘记把荷包带走了。”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黄歇出回过神来,脸也红了。当下芈月慌乱将置于案上晾干墨迹的丝帛再塞回原来的荷包之中,连着原来的丝帛玉环,一并塞了回去,回宫之后,还与芈姝,不待芈姝打开看,自己便托一词,匆匆走了。

  芈姝只道她知情识趣,见她走了,屏退诸人,这才打开了丝帛,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却是丝帛上亦是一句诗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是《周南》中的一首诗,名曰《汉广》,全诗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句说的是樵夫思慕汉江游女,却自知汉江之广不可渡,纵可伐薪喂马,只是过不得水,有心无力,只得表示惋惜之意。表面上看,倒是对方一片倾慕之意,实则深思之,却是极为婉转客气地表示“无法高攀”之意。但这话又说得极是漂亮,便是芈姝一见之下,亦是只觉得心头一痛,只恨对方过于保守畏怯,竟是只敢相思,不敢追求。

  她这般年纪正是青春之期,这一点相思之意,不过是见着黄歇俊美温文,“慕色而知少艾”罢了,又受了芈茵怂恿,这才兴致勃勃。但对方既回馈行动以拒绝,且她又有了新的仰慕之思,虽然略有些失望,竟也罢了。

  思来想去,一夜不眠,次日又叫人去唤芈茵,共商一桩新的心事,不料侍女却来报说,芈茵被楚威后召去了。

  芈姝怏怏。于她心中,若有了少女心事,第一个要诉的自然是芈茵。芈茵比她大上一岁,诸事已懂,有些事也能出些主意。芈月虽然聪明,但诸事不太肯理会,爱推三阻四,且又觉得对方比自己小,这些情爱之事,她又未必能懂。只是她素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有了心事,且等不得,还是叫了芈月来。

  芈月正为昨日将黄歇之信传递于她,恐她恼羞成怒,不料今日一来,却听得她说的另一桩事,惊得张开嘴都忘记合拢了。

  芈姝急了,推了推她道:“九妹妹,你说如何?”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道:“阿姊,我不曾听错吧,你说,你要我代你去馆舍见秦国使臣,向那公子疾送谢礼?”

  芈姝点头道:“正是。”

  芈月看着芈姝,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额头道:“阿姊不曾有病吧?你昨日,方叫我送信给公子歇,如何今日,就转而要向公子疾送礼。你、你到底心悦几人啊?”

  芈姝红了脸,啐道:“小儿家,尽是胡吣。‘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公子歇自家怯了,难道我还要上赶着喜欢他不成。秦国既来求娶我,公子疾又曾救我,若秦王他……当真也如公子疾一般,亦未不可……”说到最后,声音不禁低了下去,不胜娇羞。

  芈月扑哧一笑道:“阿姊近来郑卫之风看得不少,若教女师晓得,必又道是‘郑风卫乐,移人性情’。”

  说到最后两句,芈月便学着女师的模样摇头晃脑,芈姝羞红了脸,来撕她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所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便是来自《郑风》之《褰裳》篇,全诗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便是你若是喜欢我,我便为了你牵裳涉河来相见,你若是不喜欢我,岂会没有他人喜欢我,你这狂妄的小子自己滚吧。

  诗三百中郑卫之风,素来奔放直接,周南召南则拘泥规则许多。芈姝投之以卫风,黄歇答之以周南,以诗见人,这种太过规矩拘泥的样子,让芈姝不免有些怏怏,兴趣大减。

  芈月知其意,心中暗为黄歇称赞,这边却恍若无事地问道:“阿姊,事关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当真要嫁给秦王?”

  芈姝却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那个人,他虽然长得……粗鲁了些,可是那时候我吓得半死,他这样一把抱住我,我忽然觉得心就安了下来。就像,小时候父王抱着我的感觉似的……你、你替我去探探他吧,若是当真好,嫁秦王之弟,想来亦是能够达成秦楚两国的目地,你说呢?”

  她说得虽然混乱,芈月却有些听得懂了,提起楚威王,她的心中也不禁一酸,叹道:“好吧,阿姊,你想做什么,我总会为你做的。只是,此事若被母后所知,恐母后未必愿意……”

  芈姝也有些矛盾地一笑道:“是啊,母后必会不悦,若是那秦王也与他一般就好了。九妹妹,你休怪我荒唐,我亦知道,诸国公主皆是要远嫁的。我只是害怕,嫁给一个陌生人,所以忍不住,对身边每一个好男儿投以幻想,去试着把身边每一个好男子,当成未来的夫婿一般去猜想……”

  她捂住脸,说不下去了。芈月轻抚着她的背部,长叹一声。芈姝静默了好一会儿,抬头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看我,说些什么也不晓得,尽是胡言乱语。妹妹休怪。”

  芈月却道:“阿姊,我帮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