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送走肖玮,桂香马上自觉起身离开,老大已经睡了,晓芙一边哼唱着《月亮船》,拍哄着怀里的老二,一边陪着桂香在门口换鞋。mzjgyny.
致远也踱到门边,故意说:“桂香,今儿菜做得不错,有空教教你姐!”
桂香忙摆手笑道:“哎哟,姐夫,我哪行,都是我姐一人在厨房里鼓捣的。”
致远夸张地摆出一副刮目相看的神态:“四十分钟四菜一汤,你现在可以啊。”
晓芙睨他一眼,懒得搭茬。
致远“嘿嘿”笑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等桂香走了,他马上凑过去作势要在晓芙脸上也亲一口。
晓芙一脸嫌恶地往边一躲:“你嘴里一股蒜味儿。”
“谁让你往那肉末烧茄子里头搁那么多蒜瓣儿?”
巴顿将军和《大篷车》
2012年冬至那天的一大早,晓芙一如既往地变着法儿地和快四周岁的双棒儿的起床气斗法:“今天是世界末日,几万年一次,你们要不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姐弟俩的身子动了动,然后一个撅着屁股,一个吮着手指头继续处于昏睡状态。晓芙知道他们已经差不多有了醒的意识,就加了把火候:“我和爸爸都看过了,可漂亮了,跟迪斯尼乐园似的。”姐弟俩终于忍不住了,争先恐后地爬起来用小胖手撩开窗帘,阳光“吱溜”一下钻了进来,很亮很亮。弟弟失望地转过脸看着妈妈:“可是外面只有雪啊。”晓芙不失时机地把套头衫往他脑壳上一罩:“圣诞节以前的迪斯尼乐园就是这个样子的。”
晨会上,桃花眼激情澎湃地宣布“新纪元”全国范围内开疆扩土的计划,或者说是鼓动几个老资格的员工自愿下放到二三线甚至三四线城市的分部当一把手。为此他还特地在幻灯片里插了张中国地图,说到要处,激光笔上的红点点就在地图上圈啊绕的,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样子很有点儿巴顿将军的架势,当然,是个喷香水的巴顿。
业绩辉煌的晓芙也在与会“元老”之中。那年试用的新教学大纲里,她别出心裁地编写了一段儿哈利波特和孙悟空的英文对话,受到家长和学生们的热烈欢迎,她给学生们排演的视频还被一个有心的家长放到了网上。点击率节节攀升不说,市电视台教育频道还请她去作了一期节目。自那以后,“新纪元”的“幼儿英语兴趣班”也日渐成名,生源大增。有几个大的英语培训机构很快就向晓芙示好,桃花眼及时地给她涨了工资,和她说话也客气多了,生怕惹她不爽她就接住了别人递过来的橄榄枝。
散会后,他把晓芙单独留下开导。
晓芙是打定主意不会离开省城,但她还是很好奇“巴顿”究竟想把她往哪儿派,就问了句:“那您想让我去哪儿啊?”
桃花眼把激光笔的红点点在地图某处绕了绕。
晓芙凑近定睛一看,马上笃定不下去了:“您让我去安徽?合肥还是安庆?”
“合肥和安庆都有人去了,你要去只能去这儿——”红点点在芜湖附近的一个地方停住,“有为县。”
“您还让我去小县城?!”晓芙瞪圆了眼睛。
“一线大城市的英语教学市场早就饱和了,只有向下探索才更有市场。”桃花眼循循善诱,“况且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县城,鱼米之乡、历史悠久我就不说了,还特地灵人杰,出过好几个安徽省高考状元,前年李阳上那儿的县中演讲,都给他当名人,当领导接待呢,县长县委书记文化局长教育局长全部列席。你要去了,八成也是这待遇!你说好不好?”
晓芙笃定地听着他说完,方不紧不慢地答:“您甭费劲忽悠我了,您不知道我老家就在有为县襄安镇张家店村吧?”
桃花眼一下没词儿了。
晓芙接着说:“我爸当年把小船放到河中央读书,因为家里连个像样的书桌都没有,他当时一心就想着考大学出人头地离开那个破地方。您可倒好,再给我们家来个历史的倒退,重新给我发放回去当农民。你让我这回去面对家父情何以堪?”
“你看你这眼光一定要放长远,中国历史上打土豪均天下的十个有九个都是农民,再说□□还是从河北小县城干起来的呢!”
“他那绝对是打小把中南海逛腻了,就跟慈禧山珍海味吃腻了突然想啃窝窝头似的。”晓芙一脸的不为所动。
桃花眼颇为无可奈何,挥笔往纸上写了一个数字:“我给你这么多钱一年,你去不去?”
晓芙看着自己“不菲”的身家,使劲按捺下自己的蠢蠢待动的欲望,“痛”下决心:“周总,我一上有老下有小的八零后独生子女,您还是让我留在父母身边作个孝女吧。”
桃花眼优雅又狡黠地一笑:“这事儿其实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决定,你好好考虑考虑,春节以后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一出了会议室,晓芙就迫不及待地去楼梯间给致远打了个电话,很是洋洋自得地宣布了一下自己的“身家”,没想到致远就很淡定地说了俩字儿:“挺好。”
晓芙嗔怪:“我为了你们的幸福,面对金钱的诱惑不为所动,你怎么都不多夸我两句?”
“不说了挺好了吗?”正在医院走廊上的致远看了一下周围没人,方说,“我这儿一拨儿实习的硕士博士还在为以后能不能留在我们医院发愁呢。”
晓芙就故意说风凉话:“所以啊,我这三本生能混到今天,也该知足了是不是?马院长?”
他“呵呵”笑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根本没往那上头想。”他的余光瞥见护士长老金朝他走来,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候着,就赶紧对电话那头的晓芙说,“行了,不说了,这两天风大,晚上下班我接你去。”
“嗯。”晓芙跟嘴里噙了块冰糖似的,整个的身心都齁甜齁甜的。
他把电话挂断后,问老金:“怎么了?”
“急诊那儿出了点儿状况,正找您呢。”老金说。
在下电梯往急诊走的这一路,老金一点点汇报情况:“来了一男一女俩印度人,哩哩噜噜说了一串洋话,周围愣没人懂。”
“你怎么知道是印度人?”致远好奇。
老金笑了:“嗨,女的脑门上盖一红戳儿,跟《大篷车》里头那女主角似的。”
致远也笑了。
老金又问:“听说您爱人就是搞英语口语培训的,要不哪天您把她请来给我们指导指导。”
“嗨!”致远摆摆手,谦虚道,“她也就教教孩子。再说真要是印度人说的英语,估计她也没辙。”
挂号处那儿早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的,等致远和护士长挤进去的时候,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半大小子正用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向一个穿粉色纱丽的印度女人详细地询问着什么,“粉纱丽”一面扶着半靠在墙上的一个表情痛苦的印度男人,一面摇头晃脑地用印度英语叮铃咚隆地回了一串。半大小子马上一脸认真地用一口字不正腔不圆的普通话和挂号的小姑娘解释:“她的丈夫吃火锅吃坏了肚子,要挂吃坏肚子的那一科。”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轻笑声。
马副院长却晃了神,孩子脸上那双似曾相识的丹凤眼让他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微微一动。
挂了号,老金就引领着俩印度往正确的科室去了,人群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当当,我们上去吧。”
那声音并无特别,却让致远整个的身心一颤,他和还没走开的人们一道循声望去——
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衣少妇正站在那儿冲半大小子微笑,一脸的微倦也还是掩映不住她那霞光一样从容静谧的美。致远的世界仿佛一下静止了,心灵深处的一道旧伤再次裂痛起来。
少妇、少年和少女
少妇很快也看见了人群中这个高大黝黑的白大褂,脸上的笑很快不见了踪影,入了定似的立瞅着他,眼里却渐渐盈满忧伤。人们这才发现,那已是一双年过不惑且充满故事的眼。
“回来了?”他极力压抑着点什么,问。
“回来了。”她点点头,答。
半大小子抬起一双少年敏感的眼来回打量着雷轰似的瞅着对方的母亲和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留心到了,给了他一个长辈的温和的微笑:“我是你妈妈的一个老朋友。”
“uncle(叔叔)您好。”少年大方地招呼了一声。
少妇偏过脸去,不忍听下去似的。
致远装作没看见,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中午吃泥鳅,这里被卡住了。”半大小子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摸着自己的喉咙对妈妈的老朋友说。
“看来卡得不厉害,还能给人当翻译。”致远笑了。
半大小子也笑了,他并未瞬间领悟出这是句玩笑话,但他感受到了中年男人眼的善意。
致远亲自把他们领去耳鼻喉科,穿过走廊上几排长椅上坐满了的候诊病人们,径直步入医生办公室门口,坐诊的男医生刚给一个病人看完,赶紧站起来:“马副院长。”
马副院长等前面的病人出去了,把门关上,然后把半大小子往坐诊医生面前一推:“孩子吃鱼把喉咙卡了,先给他看看。”手一搁到孩子温热的还单薄着的肩膀上,他半天才舍得放下来。
坐诊医生愣了一下,马副院长是出了名的不徇私情。但此刻他不敢怠慢,也不敢多想,稍稍检查了一下,说卡得不深,很麻利地就拿长镊子把它取出来了。
“谢谢uncle。”出来的时候,孩子半中不洋地对致远阳光四射地笑道。
致远的手在肩膀上轻轻拍拍,小括弧却在他身上无限留恋地弯来弯去的。少妇看见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又一下,不由抿紧了唇。
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刚朝她张张口,还没说出什么,他的手机就响了。肖玮在电话那头问:“马博,您在哪儿呢?五分钟以后就开会了。”
“就来。”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
“我得走了。”挂了电话后,他抱歉地对少妇说。
“谢谢你。”少妇点点头。
“咱们有日子没见了,改天我请你们吃饭。”他活跃气氛地笑笑。
她却苍凉一笑:“我们明天就去上海,后天的飞机回美国。”
他心里的裂痛一下又明晰起来,不由脱口而出:“那就今晚,我接你们去。你们住哪儿?”
少妇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告诉了他:“我妈那儿。”
去开会的路上,他走得很快,仿佛这样就可以步出笼罩他多年的阴霾。晓芙这时候给他发来的一条短信竟让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我五点半准时下班。他回了仨字儿:知道了。她又给他回了个笑脸。他的眼前立刻出现了她笑意盎然的样子,心里就狠狠一紧。
为避开上下班高峰期,他提前半小时离开了办公室,开车到了“新纪元”所在的那幢办公楼。以前他也接过她下班,可都是把车停在地下车库,然后在一楼大厅等她。但是今天,他忽然很想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就坐电梯一路上去了“新纪元”所在的那一层楼。
正坐在电脑面前做课件做得昏天黑地的晓芙看见了他,有些迷蒙的双眼一下就亮了:“呀,你怎么上来了?”早已生完孩子傻完三年,恢复了生育前的身材她快乐得像只小鸟似的朝他飞奔而来。显然,他的突然而至让她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就抱着他的胳膊,眼里是满满的笑意。她是爱他的/她是深爱着他的,从她还是个咋咋呼呼的傻丫头开始,这么多年,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儿。一晃她今年都整三十了,是女人最好的时候,像花开到最艳的时光。然而好像只有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这朵花是专为他开的,他心里又是狠狠一紧。
她幸福得都红了脸,给他介绍这介绍那的,然后说:“你等着我,我去拿一下包。”
他看着她又朝自己的位子上跑过去,快速地关电脑穿外套,还是那么有活力,哪儿都鼓鼓的,像他初识她的时候那样。
他们先去晓芙爸妈那儿接了早从大院幼儿园放学的双棒儿。
一看到爸爸,快四周岁的闺女就大呼小叫地举着一个魔方直扑进爸爸怀里:“爸爸,爸爸,你看,我的魔方终于有仨面儿的颜色是一样的了。”
“成天就捣鼓这玩意儿。”晓芙妈嗔道。
致远看着女儿手里的魔方苦笑了一下,早已落满灰的心弦动了一动:
那还是多年前大学里的一个元旦晚会,一哥们儿指着台上独舞的女孩说:“咱系新系花,今年刚大一,和你还是老乡。”
“少见多怪,漂亮姑娘多了去了。”19岁的他孤傲地评价。
哥们儿立刻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这个可不一样,知道她是谁吗?李平!”
他差点跌出了眼球:“就是那个二十分钟能把魔方变还原的李平?!”
……
这会儿他在女儿圆鼓鼓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命运和他马致远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
像婚后的每个冬至一样,他们一家四口要去姥姥那儿陪老太太吃羊肉锅子。
双棒儿在后座上叽叽喳喳个没完:“爸爸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去吃羊肉?”
“因为吃了羊肉,你们一个冬天都不冷。”妈妈回头看着他们。
“那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呀?”
“从今儿起,你们往后数九个九天,冬天就过去了。”
“丫头,我医院有点事儿,一会儿你们在姥姥那儿吃完了,晚上我来接你们。”他故意说得稀松平常。
“好吧。”她有些失望地一撅嘴,但他一喊她“丫头”,她就没辙。只有在“马叔叔”这儿,她才能在九零后都大学毕业步入职场的今天,仍理直气壮地做个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