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汤毅凡红光满面地将一张小笺放在早餐盘里,端给了她。yuedudi.她在第一万次地拒绝吃蛋黄之后,接过了这张小笺。上面只有很短的一行字,两句话:
nonègrave.nonsipreoccupi.
(没关系的。别担心。)
这话叫她很费解。这时她看到了下面的亲笔签名,尖叫起来。
“太牛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看她又笑又叫的,汤毅凡很快意:“你看见了,打几个电话嘛,不是什么难事。”在她的逼视下,他不自在地承认,“咳,帮你姐姐预订了套沙发,你别担心。”
后来她才知道,他预订的是fendicasa为了庆祝八十周年而推出的以edoardoi为名的限量沙发。据她所知,那价钱要八位数以上,但即便这样,还是有无数名流贵人苦苦排在等候名单上,求之不得。姐姐会开心死的。
“你是不是花了好多钱?”
“放心,不是。钱呢,肯定还得汪凌茜自己给,我只是帮她占了个靠前的位置而已。”他将蛋黄切碎,满怀希望地送进她的盘子,她嫌恶地挑掉。
他无奈,放弃了努力。
“你啊,回家就跟你姐说,是你求来的。好好巴结一下,再哭两嗓子也成,总之她以后还会带你出去玩的。”
“哇,原来你对我这么好!”她感激地看他,“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把蛋黄吃了行不行?”
“不太行。”她低头拿果酱涂面包,“您想个别的。”
“那,亲我一下吧。”
她嚼着面包,很含混地嗯了一声,接着把餐巾甩下膝盖,站起身,大大方方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左右脸各亲了一下。亲完,她没放手,还搂着他,她眨巴着眼睛,凝视他满脸黏糊糊的面包渣、橘子酱,特别想笑。
汤毅凡当然没那么想笑,他察觉到自己被她借机整蛊,很想发飙,他眼睛瞪圆:“你……”
幸好那时老汤先生走进来了,她赶快弹开。汤叔叔的早餐是豆汁加《参考消息》。后来的一个小时里,她一面跟汤叔叔发嗲,一面幸灾乐祸地看着汤毅凡,意思是,有本事你就“造次”。后者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倒是没敢怎么样,一甩手走了。她嘻嘻哈哈地随他去,后来还喝了一直喜爱的老酸奶,完全忘记二十四个小时之前,自己还沮丧得如同世界到了末日。
对他们来说,那都是当时生命里极为寻常的一天。她无所事事兼跟人邀宠,他白天上学,夜晚约会,回家以后,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时间。那天他回来时,她正跟当时的男朋友讲电话。男朋友家里是做纺织业的大亨,人很好,是中规中矩的那一型,从来不会违反规矩。他按时写功课,按时交功课,考试也总是排前几名。他们的所有同学,包括微婉自己,都认为他会按部就班地留洋、毕业、回来接班,但很多年后,男孩却入了演艺圈,还做得很不错。人的轨迹是不能由出身决定的,后来她再见到他,知道他是真的爱这一行。他做得很开心,她也为他高兴。
但那时,他完全还没有会当大明星的样子,只是个有点闷有点古怪的小眼镜。
汤毅凡约会回家,正撞见她趴在床上,跷着脚,煲电话粥。他走过来,抢掉她电话:“你这是跟谁早恋呢?”
她喂了一声,拿回电话看,电话已经被他挂掉了。她懊丧不已,早恋,这人居然说她早恋,她可没有早恋。曾经的学校对她来说是个活地狱,有哪个男生跟她走得近一点,同学们都会笑他和养女混在一起,谁还敢跟她早恋?在别的女生都有玩具收的年龄,她在旁边默默瞧着,默默眼馋。她曾抢来一个玩,就被玩具的小主人推倒。她受伤不说,后来还引发了一系列的恶性事件,她现在想想她还心有余悸。
那时的小孩子可真是残忍,幸亏,长大一点的小孩子会变得虚伪,这样,便没有人当面戳穿她是养女,她才可以和男生谈恋爱。虽然她不能再去上学,但仍有机会去看望怡风,因此,她也就可以碰见一些男生。
“算是同学。”她换了姿势,盘腿坐着,“他跟我念叨法文课的新单词。当然,这些单词都是我早就会讲的,他还觉得很新奇,哼哼,幼稚。”
“别笑人家。你给我写写‘魑魅魍魉’这四个字,写对了有重赏。”
她叼着铅笔想了半天,落笔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噘着嘴给他。他面目狰狞地看了很久,将它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我赢了吗?”
“别管了,今年生日想不想再去罗马?”
“……这个就是‘重赏’?真无聊。”她翻翻眼睛,“我才刚去过。”
“不是和我一起去的啊。”
“不要。”
毅凡蔫了,待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办。微婉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有过男生拿玩具来送给她的经历。那个每次都拿玩具送她的人,正坐在她的身边,在被她拒绝后,他好像失落。他从不计较她是养女,他总是想尽办法,拿最好的给她。
“毅凡啊,其实我正要和这个男生分手。”
汤毅凡转头看她,唔了一声。她兀自说下去:“因为他不喜欢你。”
“啊?”
微婉笑得眼睛弯弯:“你是传奇嘛。”
真的,汤毅凡对于所有德微中学的孩子来说,都是传奇般的存在。在他念中学的时候,德微还如清教徒学校一般严格,甚至严格到,如果你在课堂上讲话,都会被罚到小黑屋里挨鞭子。他们说,这是全国唯一一所集中了所有富家孩子并且毫不留情地管教他们的地方,因此,大家都要规规矩矩的,所以没有人敢犯戒。而汤毅凡,他是离经叛道的典型,对他来说,没有规矩可以约束他。
他们说汤毅凡目无尊长,因为这个孩子会在觉得老师讲课水平很低的时候,拍着桌子叫他滚蛋,货真价实的,他说了这两个字——滚蛋。
那时,作为一所英国人开办的学校,德微还在要求所有学生必须有英文名字。毅凡是有的,但他不喜欢用,于是他拒绝回答称呼英文名字的点名。他对校长说,如果你想在中国工作,就最好学会讲中国的名字。如果你不会讲,那便不是我的问题。渐渐地,整个学校的学生,都起来反对全英文名的点名方式,没有人探究这事背后的意味,但大家都觉得,如果这件事是汤毅凡在做的,那么就是很酷的,应该跟着他做。后来,英文名的惯例便被无声地废除了。
汤毅凡的传奇事迹还有很多,但他最被称道的事,其实是他在挨打的时候一声都不吭。打了几次,他仍不服,因为这件事,反倒让他被一众佩服他的同窗选为了学生会主席。校方无可奈何,却也不得不尊重民主的选择。元旦时,按照惯例,校长要发表新年词,汤主席遂呈上纸条:“校领导有什么屁要放?”
校长接了,哈哈大笑。教导主任也扑哧一笑,随即拿下眼镜摇头:“这个小孩,真是有种!”
总之,没有活在汤毅凡时代,与他同窗,易微婉感觉颇为遗憾。可就在刚才,她幼稚的小男友居然说汤毅凡的存在是个非常恶劣的榜样,会教坏后来人,他以为仗着背景,就可以为所欲为。微婉气不打一处来,仗着背景为所欲为的是姐姐那种人。更何况,德微有哪个学生是没背景的,可只出了一个汤毅凡。
“因为我跟男朋友吵架啊?”汤毅凡挠挠鼻子,挺不好意思,“别介,人家说得也没错,我小时候是横了点,看谁都不顺眼。犯过错也不能不许人说不是?我虚心接受,虚心接受。”
易微婉气得推他:“接受个头啊你。一小屁孩子乱指责你,你还接受。当初是谁挨打时,藤条断了两根都不低头?拿出点骨气来!”
汤毅凡听到这话,跳起来了:“怎么这种事你都知道?”
“您是传奇啊,今天的德微还遍地流传您的英勇事迹呢。”
“谣言,绝对是谣言!”汤毅凡瞪圆眼睛,开始抵赖,“老子绝没挨过打!”
微婉无语,对着这座气呼呼正在喷发的火山,也别说别人了,所有男人都是一样的幼稚。
“你把电话还我。”
“干吗?”
“我这手刚分一半,让您给打断了,我得继续分啊。”
汤毅凡哦了一声,乖乖地递还了电话,然后这厮也不走,还在旁边眯着俩眼瞧着,似要盯牢她。
她不理他,拨电话。
“……如果你了解我,就知道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中伤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了解我,爱我,就必须也爱我的朋友。那么你现在不爱我的朋友,就说明你不了解我,不爱我。一个不了解我、不爱我的人,我会觉得没有办法跟他沟通,因为我们的价值观是不同的;那么反过来,我也就不可能了解你、爱你。所以,我们不适合对方。这种局面,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因此,在造成进一步的伤害之前,我必须强忍巨大的悲痛,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
在易微婉小姐结束了这个悲痛而艰难的分手后,她挂掉电话,发现传奇主席汤毅凡已经在她身边,光荣而决绝地睡死过去了。
她把下巴撂在他肩膀上:“喂……听我说话很烦?”
“别闹……让我睡,明天早晨八点的课……”
那又不怪她,谁叫他上个大学还半住宿半走读,谁叫他明早八点的课,今晚还要跑回家来享乐,明天要一大早爬起来穿越半个北京城爬回学校去。
“那你回你自己屋睡去!”她不依不饶地推他。
“我这懒得动……床又不是不够大,睡吧啊……乖……”
她放弃了。她也躺下,紧贴着他的背,合了眼。
[好像,不管讲什么故事,最终都会讲到他的身上去。]
“可是,你的照片里面都没有他。”
是的,汤毅凡不喜欢拍照,但这里面每个没有他的场景,香港,纽约,巴黎,伦敦,罗马,拉斯维加斯,到最后都会有关于他的故事。她至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将他从生活中剥离的。
再往前,佳霓还翻到她在北京的照片:美洲俱乐部,那是毅凡最喜欢的地方,海归派的天堂,他很多校友都在那里出没,那里有专门为他准备的名贵雪茄,他总喜欢在那里谈生意;中国会,一座本身就是重点保护文物的会所,什么都是古董,只有人是新的;中国俱乐部,不到六十秒便可直达五十层的电梯,落地窗环绕身边,北京的美,可以三百六十度入目;他只不太喜欢长安俱乐部,因为那里的会员都是老头子,不到四十五岁不准入会。
“这里,简直太美了。”
微婉的回忆被打断。佳霓赞美的这些照片全都是在美洲俱乐部拍的,夏威夷设计师将它打造得梦幻而风情万种。它很年轻,正在极致挥洒它的魅力。她也对中国会赞不绝口,因为古韵醇浓,就好像真的回到了古代中国,大唐盛世。
佳霓说:“现在的中国,好富有。”
可你看到的,都是浮华而已。你不会在那些地方得到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你只会觉得,自己想要得到更多。
“微婉姐姐,后来你有没有和他一起去罗马?”
“去了。”想到这里,微婉笑了。果然,即便不能和他在一起,但能和什么人谈谈他,她还是很开心的:“他是想说,我不用求别人带我出去玩,我想去的地方,他都会带我去玩的。我们又去了一次valentino老爷爷的派对。”
佳霓显得有点落寞:“sam都没有和我一起去过罗马。不,他没有和我一起去过任何地方。他总是说,没有时间。”
“因为他用时间来拼命地工作,赚钱养你。”
“可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想要的不是更多的钱,我们现在的生活,也很好。我想要他多在乎我一点,就像你的汤毅凡一样。”
微婉心凉。
她不希望佳霓因为她的故事而对陆盛产生任何的不满。她说故事的目的甚至都不是为了说汤毅凡的好!可这时强烈的辩解只会让佳霓留下更深的印象,她需要把话题转向陆盛去。
“佳霓,你和他……那个过了,对吗?”
既然她得到了陆盛的许可,那么不妨一问。佳霓漫不经心地点了头。
“我想知道,那个……是什么感觉?”
小佳霓这才真正转回了念头,不再去想对她家sam的小失望。她定睛看着微婉,先是疑惑,后来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我倒没想过,你居然还没……不过,仔细看的话,看得出……是处女。”
“不算是。”
微婉比画了几个毫无意义的手势,随即意识到这无助于解释事实。其实,她也不是特别想解释:“别管了。跟我讲讲嘛,是什么感觉?”
佳霓来了兴致:“你想知道的是什么?灵魂上的?总体概括的?动作技巧的?还是,第一次的?”
微婉咋舌。这些词中,显然只有最后一个她有直观的理解。
她欣然选择了,第一次的。
小佳霓听到她的选择,居然有点失望。
“好吧。是一个九月,下了小雨,是那种让你的衬衫变湿,但不至于生病的小雨。我们回到家里,很冷,于是就拥抱着取暖。事情发生得很自然,我们脱掉裤子,但保留了衬衫。雨越下越大,打得窗户哗哗地响。”
易微婉仍是想不明白。
她和他也有全身湿透,抱在一起的时候。上帝作证,那可不是什么小雨,而是货真价实的高空喷泉。小雨会让你的皮肤微微发痒,好像有无数细小的吻,在身上来回转合,喷泉就像机关枪一样,让你只想尖叫着躲开。回想起来,那次她没全身瘀青真是相当的幸运。就因为这样,他们才从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得很自然”的机会。
第一次就这样好了,那后来呢?
佳霓说,后来,后来那就更自然了啊。你们睡在一张床上,还能做什么呢?
她真是好绝望。她和汤毅凡从一位数的年纪开始,就睡在一张床上。还能做什么呢?睡觉啊,各自睡各自的,谁也碰不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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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佳霓很自觉地将话题拐偏了。这姑娘好奇心实在是很强。
“你们的床很大吗?有多大?是不是早晨一睁眼,就会有佣人来帮你们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