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源愣住,往后看了看,弯腰低声说:“侍郎,郑主事这个人……”
贺云鸿没抬眼睛地说道:“再加评语,可向上品擢升……”
宋源一下明白过来了:郑兴得了极优,又有这么多年的资历,加评升官,自然可行。如果不升官,极优有何用?俸禄什么的都不会随长。可他上面的职位,只有一名从五品的员外郎。
现任员外郎尚华荣是吏部一大干将,年近五十,为人精明,处事迅速。他的官阶比贺云鸿低一级,真是很看不起贺云鸿,常常说贺云鸿是仰仗了贺相才得了官位。这话倒是不错,但是谁也不喜欢被人指着鼻子骂不是?
贺云鸿边读文书边轻声说:“……郑主事可是一直想升官呢,他该高兴才是吧?”
宋源点头说:“该是……很高兴……”然后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贺云鸿初到吏部,可是被那位尚华荣好好地整治了一通!种种为难,种种不满,也就是贺云鸿凭着才能和坚韧,见招拆招,遇事做事,总算稳住了阵脚,不然会出大丑。就是现在贺云鸿立住了,也没动尚华荣,这个人是个干事的,对吏部知根知底,动了他谁去干那些事情呀?
要给郑兴升官这个风声一放出去,尚华荣就是知道用郑兴这么个庸才来替换他是不可能的事,也不会让郑兴好过。他年纪大了,曾说他也不想换地方了,肯定要坚守着这个职位,怎能容人觊觎?何况郑兴这个人一向不知道自己吃多少碗干饭,一见这评语,许是就昏了头,真以为自己能取尚华荣而代之呢,他要是一折腾……嘿嘿。
贺云鸿在一本文书上写了评语,递给宋源,随意地说道:“来年,别忘了记下他种种过失,年底给个差评,若有大过,贬两三级就行了,要是罢了官,那边一定会闹。”
宋源忙答了“是”——还“就行了”?这中间薪俸不同就不说了,脸面上也难堪哪!他看着贺云鸿年轻俊秀的侧脸,深感自己比贺云鸿年长的几年白饭全白吃了。话说这还是贺云鸿头一次计较这些事,大概是因为对方提及了勇王。可是勇王干的这事,也太……宋源暗叹。
宋源家境贫寒,可天资聪颖,家中就竭力供他读书。多年对先生老师的奉养,加上他上京来赶考的费用,已经用光了家里的积蓄。他勉强得中三甲同进士,然后需要跑官——就是找工作。
一般来说,榜上有名,会被派任官职,只是如果没有门路和背景,大约只能得个九品县簿八品县丞之类的,离县令还差着好长一段路,而且,弄不好还在偏远山区,怕是路上就能要人半条命。就是万幸到了那里,薪俸微薄,只能靠贪污枉法过日……
来科考的,没几个出自寒门。相形之下,他真是种种捉襟见肘。有一次他在街上,恰好有无赖被人怀疑偷盗,见宋源衣衫破旧,竟指认他是小偷。这可是个大事!要毁身份的!
宋源气急和那个无赖争吵起来,他操着外地口音,又无人为他作证,几个百姓不信他的话,上来一起揍他。宋源虽然是个书生,读够了各种“之道”,但长在贫寒村户,也是帮着挑水干活的,就拼命撕打,完全回到了儿童时代。
对方人多,打得他头破血流,可是宋源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无论别人怎么打他,他就抓着那个污陷他的人玩命地往地上撞头。打到最后,他披头散发,衣碎襟开,满头满脸的血,那个被掐着脖子人告饶认了撒谎,宋源才放了手。
他站起身,看到自己的狼狈,又气又囧,只想赶快离开,可发现自己的鞋子都丢了。他在人们的指点和讥笑里四处找鞋,直找到了一个站在街边的贵公子脚边。
那个公子一身锦缎白衣,玉带束腰,面容俊美非常,如无尘仙人,宋源自惭形秽,弯腰在他身边捡起了自己的鞋。
公子开口道:“有何事,值得如此?”平和而漠然。
宋源直起身来气愤地说:“大事!他指我为贼!我十年寒窗,得中红榜,不是让人说我是贼的!我不是!”他忍不住哭了:“我若是认了,别人会怎么想我?!我父母卖了田供我读书,我做不上什么官也就罢了,可怎么能连自己的清白都保不住?这是死都不能认的……”
公子侧目问道:“你得中了?是何名姓?”
宋源擦着眼泪说:“在下姓宋名源。”这个公子语气居高临下,他没问对方的名姓,穿上鞋走了。
结果过了几日,他就被通知进吏部,得了个从九品的司务之职。虽然官阶小,可是这是在京城啊!在吏部啊!是管别的官员啊!这是好差事啊!
他兴冲冲地到了吏部,才发现人说上任才一个月的贺侍郎,正是那日他在街边对着哭诉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