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简直悔断了肠子,脚下一顿,想再补救两句,又忌惮着她真睡了,自己倒成了不识时务。kakawx.踌躇了一阵终究无法,只得抱憾去了。
乳娘送客一直送到烟波楼台基下,香侬见他们走得远了才道,“好了,走了。”
布暖眯开一条缝,“你怎么知道我装的?”
“我八岁起伺候你,什么逃得过我的眼睛!”她接过扇子给她打,嘴里嘀咕了句,“蓝将军是对你存了心思的,依我看,你的好事也将近了。”
布暖碍着脖子疼没法转过脸去,只驳道,“没影的事儿,偏爱胡说!人家是舅舅的朋友,多关照我也说得过去,往那上头扯什么?叫别人听了说我不知羞耻,巴结个男人就要嫁给人家呢!”
香侬乜了她一眼,“我打量你就是装糊涂,其实比谁都精明!你心里没数,干什么要装睡唬他?”说着笑,“蓝将军是前程远大的人,真正的皇亲国戚。你别说秀市侩,连我都觉得他好,脾气好,样貌也好,百里挑一的好郎君。”
第四十五章相将
她这么不吝褒奖之词,让布暖想起了那天来提亲的私媒,也是说身家说面相,把那个楚国公一通狠夸。
她吃吃笑,“你不去做媒婆真真屈才!皇亲国戚怎么了?贺兰敏之也是皇亲,你也觉得他好么?”
香侬果然迟疑,觑着窗上竹篾帘子嗫嚅,“人有三六九等,我只说云麾将军,同那大淫虫什么相干!”
那天香侬没见着贺兰敏之,布暖很有些兴趣向她形容形容贺兰公爷的无双姿容。正待要开口,檐下婢女通报六公子回府了。她听了慌乱,也忘记落枕的事,单想着有满肚子话同他说,不管不顾就翻身起来……
然后槛外只听凄惨的一声长嚎,榻上美人呲牙咧嘴的捂住了后颈。
容与快步绕过插屏,看着她,有点哭笑不得。
布暖满眼的泪,哼哼着叫了声舅舅,便哽得接不上气来。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是诸事不顺,脖子疼,心里也委屈。至于为什么委屈,的确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包涵了太多,似乎样样够她悲鸣,却又样样无从说起。
横竖是有些借题发挥的意思。她咬着唇吞声饮泣,倒吓坏了香浓,扑上来查看,嘴里叫嚣着,“了不得了!好好的不等人来扶,这雪上再加霜,可真要请郎中来针灸了!”
她大泪如倾,长长的眼睫低垂,间或怯怯的瞥他,满含着凄楚和无奈。
容与瞧她那惨样儿大大的不舍起来,忙把手里油纸包递给边上婢女,迈近了道,“你也仔细些,我才听下头人说了,怎么一夜睡成了这样!可请人来瞧了?”
布暖开头还打定了主意不搭理他,心里只怨他说话不算数。后来他一开口,她又把自己的决心忘了,应道,“那个郎中要给我扎针,我听了害怕,就把他打发走了。不过是落了枕,明儿就好了。”
容与蹙了蹙眉,她的眼泪还挂在颊上,瞧人时直着脖子,眼珠子溜溜的转,说不出的滑稽相。换了平常他该学蓝笙嘲笑上两句,可眼下这情形又让他五脏六腑隐隐牵痛,犹豫了下方道,“我替你瞧瞧吧,不叫扎针就要推拿,若是白扔着不论,怕明儿还好不了。”
布暖胸口怦然骤跳,他说要给她瞧,毕竟男女有别,情理上说不通。但仿佛无形中有股力量推动,她暗里并不排斥,甚至是极愿意的。
怎么能这样不知羞!她也嗔怪自己,却是边嗔怪边快活着。脸上不由自主泛红,不好转头,只得微侧过身去。
她大约不知道她一扭身的动作是有多美。倒未见得妩媚,仅是种无形无声的,不可比拟的气质,瞬间就充满了这个宽敞的房间。
容与微微荡起了晕眩,长途奔袭在这五月天里,路上尘土热浪简直是要人命的。他想自己九成是沾了暑气,好好的,耳膜鼓噪,渐次又胸闷气短起来。不过总归是戎马历练出来的,自有一番平风息浪的能耐。
他像在缓解尴尬的气氛,淡声笑道,“我推拿的功夫可是全军皆知的,早年在幽州时随侍骠骑大将军,每日清早少不得要操练两把。六七年下来练就了好本事,若是不从军,做个推拿郎中还是可以的。”
他是坦荡荡的,自己拘着就是小家子气。布暖强作大方,打趣道,“我不是骠骑将军,你下狠手会把我脖子捏断的。”
“那不能够,倘或捏死了你,我没法子向你阿爷阿娘交代。”容与转身吩咐人到书房取药酒来,自己踱到脸盆架子前盥手,边道,“知闲叫带了鹿肉给你,料着你必定爱吃的,回头尝尝。”
布暖恹恹道,“我不爱吃肉,不过还是要多谢她。”顿了顿又道,“从长安到高陵要走多久?怎么才开市就到了?”
近是一宗,更主要是因为走得早,高陵的城门官和他照过两趟面,算是半个熟人,因此天不亮就引了他从边门出城了。算准了时候,到了这里正好赶上九门放行。随大溜入城,也省得再废口舌,欠人交情。
他含糊的应,“快马不消两个时辰,趁着还没热,到了长安也少受些罪。”
布暖随口道,“你路上可碰见蓝笙?他才走不一会儿,送荔枝来的。”
容与唔了声,接过巾栉擦手,也不答她的话,只是擦了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
乳娘早送人回来了,不言声在布暖榻边上立着。暗里一味的腹诽,哪里有甥舅间是这样说话的?长辈没有长辈的凛凛然,晚辈没有晚辈的惕惕然,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比平辈间还要不忌讳!
再者六公子要给小姐推拿,这是万万不成的!这冤家没心眼子,闺阁里的姑娘,原本连和男人同在一屋呆着都不成,更别论大夏天要肉皮儿捱着肉皮儿了!
看六公子又叫拿药酒又盥手的,当真是要冲着她去了。这下乳娘再沉不住气了,忙笑着上前道,“六公子路上劳顿,还是歇会子吧!奴婢打发人去请郎中,怎么敢劳动六公子呢!我们小姐是小孩儿心性,什么都不知道避忌,六公子千万担待。这推拿的事儿可不敢的,传出去不成话,连累六公子脸上无光。”又对布暖道,“咱们是借居的,小姐要时时自省。还记得临走老爷同你嘱咐过什么吗?若忘得一干二净了,婢子可以再提醒你一回。”
布暖脸上阵阵泛起了白,唯唯诺诺的应了,极尴尬的样子。
容与瞧在眼里,心里大为不快。这奶妈子忘了自己本分,主子的家也敢当。他治家和治军是一样的,但凡手下的人都要懂个贵贱高低,像这么说话的,还真是头一回碰上。
他脸上不好看,冷冷乜着她道,“哪里来这么多说头?我府里和布府不同,布家是文官,我是武将,不比文人酸溜溜的规矩多。家里人要防贼似的防着么?叫郎中来?郎中不是男人?”
乳娘不防他这样斥她,她原是为了暖好,却惹来这一通埋怨。六公子是发号施令的人,板起脸子来也让人怵。她噤了声,只有巴巴望着布暖。
容与又想起前两天邀布暖上竹枝馆去,这奶妈子中途挡横的事,愈发心生厌恶,“再有借居的话,趁早别说!我敬你奶大了暖儿不同你计较,你自己要好自为之。瞧瞧这阖府上下,谁有你这么大的胆子?你若是不想给撵出去,便管住你的嘴。多干活少说话,准保错不了的。”
屋里人个个大眼瞪小眼,布暖着实给吓着了,她没想到舅舅这么不留情面。乳娘以前在洛阳府里当奶奶神供着,父亲母亲感念她劳苦功高,即便有吩咐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不撂半句重话。如今跟着她离乡背景,还要为她吃瘪,自己想想对她不起,倒先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拿帕子掖眼睛,吞泣道,“舅舅息怒,乳娘有错我自会说她,请舅舅给我留些脸。”
容与上火的确是冲着那乳娘,谁知竟把她弄哭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换作以往,大概不外乎拂袖而去,可眼下她还耸肩直颈的,他要走也不能放心。
“罢了,这事儿先搁下。”他瞧了秀一眼,“去找块缎子来给她披着。”
还是要像端午那日牵手似的,隔着块布便仿佛有了安全感。既然表面文章如此重要,那么俗套就俗套些吧!
边上站了一排人,不时的斜眼偷瞥,他倒不以为然,就手去拿捏她的穴位。女孩家的脖颈和男人不同,纤细得一碰就会断了似的。他头回给女人推拿,下力必须小心翼翼的,边揉边问“可重了?可疼了?”,花的心思比给上峰效力还多得多。
布暖感觉餍足,受用得不成了就闭上眼睛。男人的手温暖并且有力,渐渐脖子似乎是活络过来了,她感慨不已,“舅舅本事真好,我瞧开个推拿的医馆也使得。”
他笑了笑,“可不么!这个算得上童子功,十来年的下来,或者连郎中都不及我了。”
布暖想象不出镇军大将军伺候人是什么样的,在她看来舅舅这类人天生就是强者,只有人家奉承他,断没有他反过来示弱的时候。
“是给骠骑大将军捏脖子?”她呐呐道,“我是没想到,你还要讨好他。”
容与嗯了声,“你涉世未深,自然不懂里头缘故。做人做事,太过锋芒毕露了总不好。我那时是骠骑大将军近侍,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上将军是我恩师,与我有知遇之恩,我尽些孝道是该当的。”他又长长叹息,“若要细说缘故,当真是一言难尽。我是庶出,承不得祖荫,一步一步坐上这位置,必定要处处留心。大丈夫能屈能伸,便是生在天家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何况是我!仕途艰险,并非外人看来风光无限。”
这些话原不足为外人道,他韬光养晦十几年,能有今日是极不易的。布暖不言声,舅舅在她眼里愈发高大起来。
少时一轮推拿算结束了,后脖梗热辣辣的,像是气血通了的样子。她慢慢转头,眼下和早晨完全不同,隐约还有细微的牵痛,不细咂已经感觉不出来了。
“咦,都好了。”她讶道,“我还愁呢,怕今儿吃饭要僵着脖子。这会子全都好了,多谢舅舅。”
容与不置可否,复到银盆里净手。打了胰子细细把药酒味儿洗脱了,这才直腰起来道,“枕头不好便打发人上库里拿丝棉重做去,别将就着。年轻轻闹得老太太样的,白叫我笑话。”
布暖嘀嘀咕咕,“又不是枕头睡坏的,是外祖母边上不敢动弹。”
容与嗤笑,“真真没出息到了家,倒好意思说出来!外祖母是老虎么?闹得你这模样!”
说着提衽朝门前去,展了展手臂道,“害我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我去了,你歇着吧!”
布暖讪讪道是,送到槛外。外面日头大得刺眼,她抬手遮眉,看他披着日光,缓缓朝湖心亭去了。
第四十六章谁同
容与走后乳娘秀的脸色一直不佳,楼里人缄默着,谁也不敢妄加评论。
秀手上活计不停,人却闷声不吭的。布暖知道她受了舅舅斥责脸上挂不住,到底也不好开解她,怕火上浇油,只在一旁瞧着她把东西扔得哐哐响。
秀满肚子委屈,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一阵。她心里的话不好说出口,出了口怕布暖难做人,怕闹得泼天盖日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就成了活要命的大事!
可憋在肚子里,她和自己交代不过去。她年轻时就是个要足了强的,狠话凶话听不得半句。六公子当着这么多人叫她下不来台面,往后可怎么收管手底下的丫头们!
这位大爷实在是个不讲情面的,犯在他手里得不着好,施排起来通没个褶儿。这顿训诫诚是瞧了布暖面子,否则道不得立时开发出府去。
可她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小冤家!
秀越想越叫冤,越性儿撂了毛竹筷子,一屁股坐在席垫上好阵儿叹息。
布暖期期艾艾的劝,“别往心里去,舅舅规矩重,才进府那会儿就听说过的。往后在他跟前留个神,别克撞他就是了。”
秀翻眼看她,她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哪个做母亲的忍心和闺女较真呢!否则总要把里头缘故同她说一说,好叫她知道知道她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她这一声叹得更响,像是把整个肺里的气都吐了出来,别过脸一迭摆手,“罢、罢,再别说了,我拼了这张老脸不要,算尽了点子力。直隆通来去也好,横竖我就是这个意思,甥舅亲原无可厚非,但教条要遵着。踢天弄井的没了章法,别说旁的,叫底下人怎么看?我劝着守礼,倒错了不成!”
布暖不搭话,若说舅舅给她矫了脖子上的筋就是犯了大忌讳,这点她暗地里绝不苟同。乳娘是操心过了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上鼻子上脸的据理力争,难怪要惹舅舅恼火。
“我心里拿舅舅当我阿爷看,你也忒揪细了些。”布暖也带了点不满情绪,觉得乳娘的想法过于老套,自己家里人怕什么?非要弄得如天地之不仁,方称了她的意么?
乳娘听了半晌不语,隔了很久才点头,“你有你的见识,爱怎么都由得你。只是往后来寻我哭,叫我再心疼你,总也不能够了!”
又对玉炉道,“你去传布谷来,叫他套了车送我回东都去。我没有管教好小姐,等回了布府,自去给郎君娘子负荆请罪。”
秀气狠了多少有些发恼,布暖听了不由哭出来,边擦泪边道,“乳娘的话儿当不起,儿真是做了什么错事,请乳娘拿家法惩戒儿。”
“那我可万万不敢,你是主我是奴,这天底下断没有奴才打主子的道理。”秀背转过去抹泪,边道,“容我回东都,我离了这里眼不见为净。”
布暖脾气犟,在她看来秀简直是无理取闹,便扭身坐在圈椅里再不说话了。
香侬和玉炉一看真要出事,忙两头劝慰着,“娘两个竟要结仇吗?以往好得什么似的,为这点子事就上头上脸,什么趣儿!”
秀夺过香侬手里牵的画帛道,“姑娘人大心大,我这奶妈子顶什么用?我尽心尽力伺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