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哂,“这话不敢当,只是瞧着咱们同僚,该当计较的也计较不起来,换作旁人,沈某早就不客气了。tayuedu.以往同朝为官,日日得见,却是文武各司其职,也不常往来,二位对沈某不了解也是有的。我们沈家宗族和旁的人家不同,从没有嫁了女孩儿就此不闻不问的先例,好与不好,要管一辈子的。我先知会崇义兄一声,若是阁下有心,下次请另聘官媒,届时咱们再详谈如何?”
要管一辈子?娶个媳妇儿,附带捎上一家子爹,谁还敢来!贺兰这算盘是打到头了,李量掂了掂,才觉自己昨天怎么昏了头,乐颠颠就答应趟这趟浑水!那个叫贺兰念了一夜的小娘子是谁家家眷?不是小门小户的碧玉,是镇军大将军家养在高楼的闺秀啊!沈容与自小军中打滚,练就的一身武艺是舞台上耍花枪用的吗?他抡起拳头来比他们脑袋还大,惹他恼火,谁能经得住他一下半下?
李崇义很快擂起了退堂鼓,全当今天来将军府串了回门子。就算私媒说成了,把人家小姐转赠贺兰的事也办不成,沈大将军三天两头要查人的,发现自家外甥女像妾似的易了主,恼羞成怒下会干出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说不定转天就把他给活埋了。将军令下五十万大军,拔根毫毛就能让楚国公府就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喝酒宿妓、走鸡斗狗,这些东西是他的爱好,贺兰那里吃些暗亏没什么。要是关系到身家性命,那就得慎之又慎了。
贺兰敏之那里是勇者无惧,他没见着要见的人很有些不甘愿,今天算是无功而返么?倒也不是,至少知道了沈容与的外甥女还未许配他人。不是说另聘官媒再详谈么?那就说明她和蓝笙是没有关系的,障碍排除一个是一个,也不错。他回忆了一下那姑娘的面孔,优雅纤瘦的,只巴掌大的样子,看着便让人打心底的动容。他半倚着扶手,愈发悠悠然向往起来。
沈容与做出送客的姿态,李量搔着头皮站起来,他也正盼着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所谓的求亲碰个软钉子,比起遭沈大将军老拳相向根本不算个事儿。他们那点心思真要说出口,换了谁都要发火。所幸沈容与涵养好,到目前为止都还是客客气气的。他和贺兰不同,贺兰身手不赖,或许还能和沈容与过上几招,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不顶用,真要动起手来,只怕要被拆了骨头喂狗。
正要拱手作别,不防贺兰那里丢来个眼色,他的心肝往下沉,无奈道,“上将军见谅,崇义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教小姐芳名?”
容与脸上再无笑意,不耐道,“国公竟忘了过礼的规矩!问名在纳采之后,如今女家未应,国公就要越过次序去么?”
李量噎了下,忙抱拳讪笑着开脱道,“是我孟浪了,心里一味念着,倒失了礼数,惭愧惭愧。”
贺兰敏之心里只顾冷笑,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没什么,要瞒是瞒不住的,他铁了心要查个人,还有难得倒他的地方!他慢慢退到门外,对蔺氏俯首道,“常住今日不虚此行,从前听家母提起过老夫人,极力夸赞老夫人德配孟母,教养出上将军这等光耀门楣的英才来。常住心里敬佩,只是遗憾没有机会聆听老夫人教诲,改日再登门来探望老夫人。”
蔺氏暗叹这贺兰敏之果然是个得人意儿的,顶着这般鲜花样的脸,要不是听说过他的恶行,真要被他的外表骗过去了。
“贺兰公子客气了。”蔺氏笑了笑,“今儿走在雨里,一路辛苦,恕不远送。”
贺兰祖上是鲜卑人,眼睛较之一般唐人深邃,微眯起来,眸子影沉沉恍如躲着妖魔。临要走,还别过脸瞥了蔺氏身后的知闲一眼。蔺氏自然都瞧见了,就因着他的长相,先前抱着菩萨样的宽容心态,甚至觉得他应该是受迫害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坏名声全来自于嫉妒者的栽赃。但当她看见那道轻佻的视线落在儿媳妇身上时,她的悲悯霎时荡然无存,紧抿起了嘴唇,眼皮子半阖上,立马成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主家脸色都不佳,客人们也无趣,匆匆作了揖,便领着媒婆子告辞了。
容与旋身回屋里,脸上怒容方流露出来,坐在圈椅里不说话,弄得众人呐呐的。
蔺氏看看知闲,她脸颊泛红,勉强做出一副沉着的样子,站在那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似的。年轻姑娘没经历过这些,被那厮弄得六神无主,于是心里越加憎恨起贺兰敏之来。
“两个没安好心的,日后再借着由头过府,门上别叫他们进来。”蔺氏相当生气,嫌婢女打扇子不得力,自己夺了哧哧的摇,边道,“真真混账,只当沈家是什么人家,主意打到咱们头上来了!”
老夫人这通脾气发得突然,之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怒不可遏,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条屏后站了半天的布暖提裙走出来,堂上人皆是满脸阴沉,她不免生怯,揉着衣带道,“暖儿对不住外祖母和舅舅,才到长安没几日就惹出这样的事端来,我真是羞愧的无地自容。”
以她现在的处境什么都不盼,只希望安安静静蜗居在沈府一隅,不要给任何人招惹麻烦,甚至希望他们能忘了她的存在。可是那该死的贺兰敏之不放过她,翻箱倒柜把她挖出来,变着花样的说什么亲,让她这么突兀的亮在沈家人面前。
她咬着唇直想哭,一方面是尴尬,一方面是害怕。她压根不想和那些纨绔有什么交集,也担心贺兰真会去查她的身世,倘或真叫他查出来了,父亲怎么办?舅舅又怎么办?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蔺氏见她抽噎,上前搂她在怀里安抚道,“这事不怪你,姑娘大了,长得又漂亮,总少不了引来男人的觊觎。这有什么,没听说过惹人爱反倒哭鼻子的了,真真是个傻丫头!快别哭,你一哭我也要跟着掉眼泪!你心里苦,什么也别说,外祖母都知道。你只管放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不是还有你舅舅么?有他在,那贺兰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造次。”
布暖曲腿应是,越过蔺氏肩头的金彩纹绘看容与。他正抬起眼来,那目光清冽,直望进她心里去。
第三十五章沉水
出了渥丹园,绕过一片小小的桃林,沿着醉襟湖西岸徐徐散步。才下过雨,空气里混杂了泥土的芬芳,青石铺的甬道上还未干透,砖块与砖块中间的缝拼得没有那么牢,略受挤压便会溢出水来,金薄重台履踩上去,不消几步就湿透了。
容与缓缓在前面踱,时不时的侧过头看她。她提着裙角前行,半垂着眼,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他笑道,“这条道上年没修,等天晴了吩咐下去,采些江沙来重填。横竖鞋都湿了,别挑着走,只踩一块砖,若是下头有水,只怕溅得……”
他的“更高”还未及出口,她脚下的青砖缝里猛滋出来一道积水,噗地冒了有三尺来高。
她闭上眼睛尖叫,等再睁开眼看,身上已经遭了殃。新换的衣裳狼藉一片,她哭丧着脸抽手绢来掸罗裙上的污渍,袒领下裸露的皮肤也沾上了,水珠在脖颈上流淌,痒痒的。她撅嘴抱怨起来,“早不吭声,等人家落了脚才说!”
容与无奈的笑,“我说话的时候你已经迈上去了。”
她有些怨怼,脸颊气得红扑扑的,又不敢发作,只在那里嗫嚅,“就是你不好,总是这样,存着心的捉弄我。”
容与觉得很冤枉,“我何尝捉弄你来着!我顾全你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捉弄你!”
女人确实难伺候,既小性儿又爱矫情,你肝胆赤诚的待她,她还要挑你的刺。他笑着看她,倒是一丁点都不生气。她还小,连发起脾气来都是可爱的。
布暖听了他的话,心头弼弼的跳,脑子里也乱成了一锅粥。手上无意识的一遍遍擦颈子上的皮肉,直来回揉得发红了也不自觉。
他那样随意的一撂,自己竟认真起来。没错,他时时都拂照她,来长安前她并未对他抱多少希望,她知道舅舅是办大事的人,必定不会问家里的事,她唯一能依赖的就是外祖母。到了如今和设想的不一样,反倒是舅舅料理她多些,她也不再同他有隔阂,想来总归是骨肉,在这个家里她真正的亲人只有他。
可有些奇怪,她见到他时的感觉总是不寻常的。头顶的叫蝉成片的鸣,连绵不绝像水浪。已近正午,低低勒住胸脯的兜儿包得她满身汗,她把手按在腮颊上,手心是冰凉的。
他顿住脚告诉她,“今儿贺兰领着李量来提亲,恐怕只是个开头,后面的事也少不了,你诸事要小心些。”
说起这个她简直想哭,“我又没有招惹他,做什么要这样?”
容与不说话,远远看对岸的柳与长亭,天是湛蓝的,偶尔有流云划过。人生就是这样,前景不可预知,就像这天气,前一刻还是狂风暴雨,后一刻却是晴空万里。有时女人的过错不在骄纵作伪上,怀璧其罪,单因为长得美丽而增添麻烦,古往今来实在太多。
通常平民百姓的女儿遇上这种事,逃不脱任人宰割的命运。好在布暖生在朱门大户,他要护着她,并不是什么难事。
“天越发热了。”他拉长了音说,背着手,一步步走得很慢,“中晌吃什么?”
布暖嗯了一声,奇道,“舅舅不上军中去了?”
他低头道,“今儿提不起劲来,等入了夜再说。”
布暖想了想,木讷的说,“吃不吃不打紧,厨子送什么就吃什么,没别的讲头。”
容与温吞道,“竹枝馆的湖里沉了个瓜,昨儿汀洲放的,到现在都没捞出来。你过那里去,我捞了给你吃。叫厨房送两碗凉粥并几个小菜到竹枝馆,湖上凉快些,晌午就在我那里用吧!”
布暖的嘴角忍不住仰起来,也不应,只默默跟着他走。来了近半个月,还是头回单独和舅舅吃饭,一种欢快的情绪几乎突破胸腔,磅礴从心底喷发出来。
路过烟波楼时看见乳娘在荫头下立着,她挥了挥手,“别等我了,我上舅舅那里吃饭去。”
容与照着先前想头吩咐了湖边待命的小厮,踅身上水廊子,走了一段不见她跟上来,不由回头看。
她叫乳娘拉住了说话,那奶妈子边说边朝他这里瞥,他能料到她在同布暖说什么,也不觉气恼,耐着性子站在日光下等她。
乳娘冲他纳福,“六公子,奴婢先领小姐回去换衣裳。鞋都是湿的,瞧这一身污糟猫,别晤出毛病来。”
那奶娘总和她念过经了,容与望过去,她拉着脸,从乳娘的禁锢里抽出手,不情不愿的对他喊话,“舅舅先回去,我收拾好了就过竹枝馆。”
他点点头,复往湖心去。布暖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发躁,满脸不快的跺脚,“乳娘这是做什么!”
乳娘拉她进楼,叫人打水取衣裳来,边道,“出了这种事怎么不同我说?你这孩子样样瞒着我,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洛阳的老爷夫人交待?”
布暖知道她无非是操心贺兰找茬,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提亲,又不是抢亲,你怕什么!”
乳娘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你缺心眼么?那贺兰敏之是何许人,离抢亲还差多少?我起先只当真有人来说媒,还念了半天的阿弥陀佛。这倒好,要不是玉炉从汀洲那里打听到了实情,我还蒙在鼓里呢!”
她嘟囔着,“你别勾我的痛处,我才忘了,你又给我来一刀,什么趣儿!”她惦念着要往竹枝馆去,催促道,“快些,舅舅那里等着的。”
乳娘绞了手巾给她搓背,又扑上了粉才慢声慢气道,“你别嫌我啰嗦,你年轻不留神,六公子虽是至亲,该当避嫌的时候还是要仔细的。竹枝馆别人上不去,边上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孤男寡女……没得惹人说嘴。”
布暖惶然抬头,越想越上火,涨红了脸道,“说什么嘴?我和舅舅……谁敢说嘴?”
边上香侬忙道,“你瞧,一点就着了!秀不过叫你提防进退,你急赤白咧的干什么?不过依我说,外甥女和娘舅亲也在情理之中,拿这个说事儿的人才是心怀鬼胎的。”
“你懂什么!”秀狠狠斥道,“甥舅不在五伦之列,走得近了绝计不成!”
布暖甩袖道,“谁听那昏话!好好的,往后连自家舅舅也不敢亲近了。”
秀给她披上画帛,幽幽道,“你知道汉惠帝娶张皇后的事么?那张皇后不是惠帝的亲外甥女么?甥舅和叔侄不同,叔侄可亲,甥舅就免不得有忌讳。我不是叫你远着六公子,只劝你自己拿捏分寸,何必叫人诟病。”
布暖并不放在心上,口头虚应知道了,神魂早就飞到竹枝馆里去了。
湖上世界清幽雅致,没有岸上的蝉鸣震天,唯有湖风吹过门上竹帘,磕在木头框子上发出托托的声响。
撑开东边直棂窗,正和烟波楼西窗遥遥相对,容与坐在窗前,四周静谧,时间也过得浑浑噩噩。伸手翻桌上的兵书,翻了几页便调过头看烟波楼方向。书上写了什么没看进去一半,只怙惙着换个衣裳要这半天,是否那乳娘同她说的话给她抻了筋,她痛了,于是不来了?
他叹了口气,坐在凳上开始出神。也闹不清怎么回事,总觉人是虚浮着的,像被一根细细的绳索吊着,四面不着边。也不敢挣,怕挣狠了绳子断了,摔下来会粉身碎骨。
有些东西理得清,有些东西不能理。就那么原封不动的放着,不要去触碰,就是最好的。
弥济桥上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雪缎襕裙,撑了把桃红的油纸伞,翩然而来,画中人似的。
他想起身相迎,计较一番似乎太过郑重,失了长辈的体面,遂强自按捺住了仍旧正襟危坐。
她渐渐近了,日影透过伞面,有淡淡的嫣红投射在颊上,红晕若施脂。她抬眼探望,从半开的窗扉里寻到他的脸,便抿着唇,轻浅一笑。
他脑中铮然一声响,突地想起来水里的瓜还没捞,立时找着了冠冕的理由,忙离了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