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眼前的轿帘徐徐上升,就此打开了九重地狱的门户,让人看见最不敢面对的噩梦。qdhbs.
轿里的人正是福康安,只是他的眼神冰冷得比之陌生人还不如,他坐在轿子里,甚至没有动上一动。更重要的是,轿内还有一个人,一个即使是在黯淡灯光里,也叫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轿子的空间极小,轿中的女子就直接坐在福康安的身上,红艳纱衣,乌发轻垂,明珠翠铛,眉眼如画。她低垂着头,整个人都紧贴在福康安身上,轻柔的发拂在福康安肩头,似正垂头与他窃窃耳语,姿态亲密得惊人。
崔咏荷双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了,再也不能动弹一下,双眸似中了妖咒一般,只能直直地望着轿子,眼睛睁得极大,脑中却一片混乱,根本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
刚刚像花一般绽开的笑容还挂在她脸上,就这样,突然一下子僵住了,这僵木的笑颜,竟比任何悲号怒泣更令人心头震撼。
只是福康安的眼神依旧冷漠如冰,甚至还带点厌恶,“你来做什么?”
崔咏荷嘴唇颤抖了一下,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福康安身上的女子慵懒地笑了一笑,自有无尽的妩媚风情,上上下下打量了崔咏荷一番,“她就是三爷未来的妻子吗?这副脏野样子,太丢三爷的脸面了。”
崔咏荷木然地望向她,这女子穿一身红衣,却不觉半点俗气,反明艳照人,珠光莹莹,美服灿灿,容华烁烁,姿态纤纤。而自己,衣衫破乱,披头散发,相形之下,不是黯然失色,而是根本连颜色都没有了。
“不但粗野放肆,而且还到处闯祸。”福康安的声音里有怒有怨却无情,“不知给我结下了多少仇家。你现在还跑来做什么?是不是一定要拉着我,打到嘉亲王府,惹上杀身之祸,你才满意?”
崔咏荷身体颤抖直如秋风中的落叶,眼睛直直地盯着福康安,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拼命地咬着唇。红色的血,在夜色里也显得有些黯淡地化为一缕淡淡的红线,自她唇上滑落下来。
王吉保脸露不忍之色,红衣女轻轻地低呼了一声,福康安却根本连正眼也没有看她一下,放下了轿帘,“走!”
没有人再看向她,轿子立刻被抬进了傅府黑洞洞的大门内,沉重的府门随即关上,隔住了她凄绝的视线。
崔咏荷不知道的只是轿子才一进府门,转过门旁,就立刻停下,轿夫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红衣女轻轻自轿中走出来,可是福康安却一下也没有动。
他已经用所有的精神、全部的意志来控制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使自己不至于会忍不住冲出去,抱住崔咏荷在夜风中无助颤抖的身体。以至于现在,整个身体仍处于麻木紧绷的状态,甚至连下轿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王吉保小心地凑近,见高高掀起的轿帘的暗影里,福康安脸上有一种比死更凄惨的表情,一阵悲凉,低声道:“三爷!”
福康安微微闭上眼,“她还在外头吗?”
王吉保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敢再说话。
崔咏荷一直静静地站在夜风中,过度的震惊使她甚至无法流露出悲哀的表情,一直睁大的双眼,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只是怔怔地站立着,凝望着傅府,无情紧闭的大门,门前高挂的那随风摆动、忽明忽暗的灯笼。
本能地双手抱胸,想要在这寒冷的夜风中寻找一缕温暖,却觉整个身体如同浸在冰水里一般再也没有丝毫热意和半点活气。
那样美丽的女子,她是谁?她是谁?
为什么,她打扮得这般明艳照人,光华夺目。
也许是因为夜风袭人之故,她的脸已经青白得不见血色,在黯淡的灯光下更显憔悴,即使没有镜子,崔咏荷也知道披头散发、衣破裙乱的自己,此刻是多么难看。
相比之下,那个女子的美丽,更是叫人销魂吧?
她是谁?她是谁?
崔咏荷一直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傅府的大门,可是时光流逝,却不见那女子再乘轿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开始有蒙蒙闪烁的光芒,很快大街上就会有无数行人了。崔咏荷摇摇晃晃地转过僵木的身体,终于艰涩地一步步走开了。
直至此时,泪水才开始自眼中流下来。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可以很美丽,其实,我也能够很温柔。
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
十二岁,从十二岁开始,我便是你未来的妻子,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曾打扮得漂亮亮地出现在你面前。
我总是故意装得又粗又野又脏又难看,好不容易想要同你和好,不是被雨淋得一身狼狈,就是为了掩爹娘耳目而不敢打扮。
福康安,我本来以为,以后,以后会有很多机会,可以让你看到我最美的一面,原来,是我错了。
那样美丽的女子啊,想必是比我这个永远又脏又乱又爱发脾气又总闯祸的人好吧?
福康安,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我看不得你受辱,我看不得旁人伤害你,所以我错了吗?
我真的为你闯下了大祸,令你气怒至此吗?我错了吗?
福康安,我错了吗?是不是,从一开始,从十二岁那年,我就错得彻彻底底?
福康安,我爱你,错了吗?
四更半,天边才露出半缕晨光,崔名亭的轿子已等在了府门前,准备送老爷去上朝。
可是崔名亭才刚刚走出府门,就看见自己本应还在荷心楼安睡的女儿,衣发散乱,脸色凄惨得像个鬼,如梦游般走近。
崔名亭气得脸都绿了,怒喝一声:“咏荷,你跑到哪里去了?”
崔咏荷半个字也没有听到,一直走到他面前,抬头望向崔名亭,但眼里却迷茫一片,根本就像什么也没有看到。脸上露出一个美丽到极致却也脆弱到极致的笑容,“爹,你不用去退婚了。福康安,他不要我了。”然后,闭目,如一朵迅速凋谢的鲜花,倒了下去。
崔名亭及时伸手扶住了她无力的身体,见她双目紧闭,面无人色,一时间骨肉情动,什么气怒愤恨早已忘光,失声惊叫:“咏荷!”一边叫一边连连摇动她,见她仍无反应,更加忧急,也顾不得上朝的事了,抱着崔咏荷就往府门内跑,口中连声地说:“快快,快请大夫。”
崔名亭太过担忧和着急,所以根本不曾听到,在长街的转角处,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咳嗽。
王吉保眼睛里满是忧虑,望着他自幼追随的主人——三爷自小练武,体格健壮,从来就没有什么毛病,怎么会咳得这样厉害?
福康安好一阵子才止住咳声,移开捂在嘴上的手帕,雪白的绢帕上,一抹刺目的鲜红,惊得王吉保几乎跳起来。
福康安却是漠然地把手帕抛开。这样也好,伤她至真心,流我心头血,但不知是否能抵偿她所受的伤害?
“三爷,你何苦这样为难你自己?你这么做,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像崔小姐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了。你自己这样把一切都闷在心里,更伤身啊。”王吉保简直要哭出来了。
“这是我唯一可以救她的方法。对女人来说,没有比被男人抛弃更痛苦的事了。也只有这样和糰和嘉亲王才会放过她,因为他们更喜欢看别人痛不欲生。”福康安脸色白得像纸,努力想保持平静的语气,可是,此时此刻痛不欲生的,却是他自己。仅仅只是说出这样的事实,已令他心痛得紧缩在一起,喉头又是一甜。他来不及去取手帕,只得用手捂唇,一口鲜血全吐在手上。
手是凉的,所以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血的火热鲜红。
心中的痛,却仍无法消减一丝半分。
咏荷,咏荷,纵使我流尽了心头血,又如何回报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而我能给你的,却是这样的伤害。
三天后,福康安混迹青楼,与名妓清雅日日厮磨、整日饮酒取乐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
似这等少年得志从未受过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场受尽冷落,只得以醇酒美人自愉,这是很平常也很合理的事。
只是大清朝礼制森严,官员们纵然私底下恋妓风流,但这般肆无忌惮,没日没夜地在青楼中厮混,早已触犯了国家对官员私德的禁令,言官御使们无不纷纷责难。
崔名亭夫妇原是早想退了这桩婚事,福康安这样的放浪形骸,也是正中他们的下怀,所以反而不急于退婚,倒是担心崔咏荷的心情与身体,每日里总有四五个丫头守在她身旁,柔声安慰。
可是崔咏荷一声也没哭泣过,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悲哀,与最初的凄惨之状,完全不同。
崔家上下,反倒是她,反应最是平淡。
“这样更好,我一直就不愿嫁给她,只是后来他落难,我不能在那个时候弃他不顾,如今他既有了红颜知己,我反倒可以落个自在清闲。”
类似的话说得多了,平日又一直淡淡的,崔名亭夫妇终于放下了心,不再叫丫头们步步紧跟着她了。
一直留在她身边不肯轻易离开半步的,只剩下韵柔。
“韵柔,你若有别的事,就去忙你的,不必陪着我了。”崔咏荷的脸略略有些苍白,微微地笑起来,只是这笑声,似乎也是苍白的,“你还怕我会再做什么胡闹的事吗?”
韵柔只是笑着,也不多说话,却也不离开。眼神里并无同情哀怜,有的只是深深的了解。
崔咏荷摇摇头,淡淡地叹息一声:“还是瞒不过你啊。”她依然坐在荷心楼头的栏杆旁,望着楼下,只是高楼之下,再不会有那风仪如玉、英武如神的男子仰头凝望。
“我喜欢他,从十二岁那一年,见到他,就喜欢他了。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坐在白马上,弯腰和我说话,那个时候,满天的阳光,都像在为他身后镀上灿烂的金辉而存在。我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漂亮、这样英武,总觉得,是天上的神,降到了人间。”
她低低地说着,声音无喜亦无悲,仿佛只是刻板的叙述。
“不知为什么会定下这门亲,每一次见了他不是打就是骂,我总是对我自己说,因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了,所以我才不要对他低声下气,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自私,我不是为了爹娘,不是为了自卑,不是为了崔家,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是那么害怕他会因为爹娘而看不起我,所以很努力地装出不以为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漂漂亮亮地像个淑女一样地出现在他面前过,总是又凶又蛮,所以他也爱惹我生气,和我较劲,其实,他当然不会喜欢我,你说是不是?”
韵柔不回答,只是无声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想要轻轻拍拍她,却发觉,这样一双娇弱的肩正在轻轻地不为人察觉地颤动,似是负荷不了人间所有的悲凉凄苦,而在苦苦挣扎。
“那个叫清雅的女子,真的很美,穿上什么衣裳都漂亮,听说她还是位才女,诗词歌赋无所不精,福康安喜欢她,也是应当的。我从来都不曾让他知道过,我也能诗擅词,我也会弹琴作曲,我从来不曾让他知道过。”崔咏荷的眼睛,一片木然,全无生气,“他当然不会知道,我在他面前,总是故意表现得这样粗野,他怎么会知道?”
韵柔心中一痛,几乎忍不住想把心中的推测说出来,却又欲言又止,叹息一声,扭头望向栏外,却见花园中几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出了什么事?”韵柔在楼头提高声音问。
一个小丫头略有些迟疑地答:“傅中堂府的福三爷到了,他要退婚,说是要娶个什么叫清雅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老爷夫人正在前厅发脾气呢。”
韵柔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崔咏荷。
崔咏荷却连眼神也没有变一下,只是轻轻地站起来,“我要梳头换衣。”
也没有再看韵柔震惊的表情,崔咏荷已坐在妆台之前,缓缓地开始梳理自己的长发。
清雅清雅,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那一夜,灯光之下,她乌发如云似瀑。
崔咏荷徐徐地梳理长发。
那一夜,她明珠翠铛,光彩照人。
崔咏荷对镜簪花,轻柔地为自己戴上钗环。
那一夜,她红衣如火,艳夺人目。
崔咏荷柔声低唤:“韵柔,为我把那件新做的莲青斗纹杏黄荷花衫拿来。”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可以很美丽,只是,这样的美丽从不曾为你展现过。
福康安,是我错了吗?
低下头,轻轻地笑,笑声里满是自嘲。
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
咏荷咏荷,你又是在为谁装扮为谁妍?
那清雅竟能以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