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些东西,有什么珍贵之处?一颗明珠,便能换来一整车都不止了。16xiaoshuo.”
韵柔斜睨了他一眼,“傅中堂府,便是万两黄金千斛明珠也拿得出来,不过,那不是我家小姐要的。我说得那些小东西虽然便宜,但要细细挑选,才能找出真正精巧雅致的好东西,这一份心思,纵是搬来金山银山,也比不得的,亦是我家小姐珍惜的。你把你未来的少夫人,当作什么庸脂俗粉了。”
王吉保没料到这个看来温柔纤弱的女子一番抢白,竟如此辛辣,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福康安看王吉保下不了台,笑着引开话题:“我以往倒从未在街市上买过这样的小玩意儿,也不知能不能买得合小姐的心意。”
韵柔含笑又说:“这也无妨,近日我家小姐狂爱一样东西,公子若能取到,保证小姐是断然舍不得撕烂的。”
“什么好东西?”
“是一本书,一本叫《石头记》的书。”
“《石头记》?”
“对,此书朝廷不许刊行,民间只得手抄流传,因为手抄散乱,所以不同人抄的多有不同之处,而且目前坊间也只找得到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再也无处可觅。小姐深爱此书,每日挂肚牵肠,不能忘怀。公子若能寻到后四十回,保证小姐感念至深,再也不会对公子发脾气了。”
“《石头记》?这是什么书?是否有诽谤时政之处,所以才被禁刊?又到底写些什么了不得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竟令小姐如此在意?”
韵柔婉然而笑,“公子只怕误会了,这《石头记》妙就妙在并没有写半个英雄能人,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的不过是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这样的文字,三爷大英雄人物,当然不屑一顾,自是看不入眼的,不知道并不稀奇。至于朝廷为什么要封禁,我这等小女子更是不明白了。”
“《石头记》?”福康安皱眉凝思,“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
王吉保忽然插了一句嘴:“我记起来了,前段日子,我看到有两个人在饭馆里打架,听旁人说,他们是为了争《石头记》里两个丫头到底哪一个好才打起来的,那丫头好像是叫晴什么来着。”
“啊,必是袭人与晴雯。”韵柔眼中忽然光芒闪闪。
福康安也用力一拍掌,“对了,半年前,鄂敏六叔和孙大学士在府里做客,夜里头说笑唱和,也不知怎么吵起来了,我听着好像也是说什么《石头记》,一个说什么扬黛抑钗,一个又说什么双峰并峙,二水分流,他们俩平时那么好的交情,竟吵得脸红脖子粗,不可开交。”
韵柔点头不住,满脸满眼都是光彩,“自然是宝黛之争了,我与小姐也常吵,若是不吵,便不是痴迷的人了。”
福康安看这女子眸中异彩不绝,心中忽然动了疑,这《石头记》到底是哪一个最想要的?为什么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分明是这个小女子想利用自己寻得散失的手稿,一偿她自己的心愿?但不知这《石头记》是何等魔书,怎么上至朝中高官,小至贩夫走卒,中至这闺中女儿,皆痴迷若此。
韵柔见福康安深思,笑得更加柔美,再盈盈施了一礼,“三爷已经问完了我,该轮到我问三爷了吧?”
“哦,姑娘也有问题吗?”
韵柔笑意温柔,徐徐开口:“请问三爷,打算把我家小姐怎么办?”
“这个恕我听不明白。”
“好,既然三爷不明白,我就慢慢说明白。”韵柔依然在笑,温柔的眼神却忽然锐利了起来,“当初三爷与小姐定亲,已经是一桩大大的奇事了。傅家是镶黄旗主,天子姻亲,朝中宰相,只因夫人一时喜欢,便与小小的学士联姻,而三爷当时明明十分不愿,事后却像是非常乐意地接受了,亲自登门拜访,对老爷夫人都礼敬有加,时常带着重礼来看小姐。若说这其中没有半点古怪,只怕无人相信。”
“姑娘说的话,我更加不明白了。”福康安的眼神忽然变得深不可测,虽然仍然含笑,但即使笑容,也是幽深无比的。
王吉保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韵柔姑娘,请你记住你的身份。”
“我当然记得我的身份。”韵柔的声音忽然冰冷,眼神里的温柔也变成了凌厉,毫不惧怕地看向王吉保,一句句清清楚楚地说:“我自幼与小姐一同长大,犹如姐妹一般,小姐爱我重我,就连读书识字,也让我和她一起学习,才有我的今日。这就是我的身份,我做的哪一桩事不符合我的身份。”一番话抢白过去,也不理王吉保难看的脸色,飞快地转头望着福康安,“福三爷,我不知当初为什么你们要定这样一门亲,但时隔多年,或许,这门亲事的利用价值已经完了。虽然崔家沾了傅府的光,举家抬旗,老爷也做到翰林学士,可论到门笫,与傅家从来是云泥之别。傅家真的会将小姐娶进门吗?傅家真的会守当初的婚约吗?”福康安静静地望着这个素来纤美温柔,而今却忽变得凌厉逼人的女子,乌黑发亮的眼睛幽深若海,良久,方才徐徐地问:“你以为我福康安是什么人?”
韵柔柔婉一笑,“有三爷这一句话就够了,韵柔相信三爷的为人,这就告退了。”盈盈又施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去。
王吉保犹自愤愤然,“这个丫头好大的胆,竟然连爷都敢质问。”
福康安微微一笑,“这就是崔咏荷的不凡之处了。竟能令一个全无地位的弱女子,为了她,而有胆魄气量质问我。这一点就是当朝重臣,也未必可以做到。崔咏荷,绝不像你看到的这样,是个只会爬树、扔东西,永远脏乱的野丫头。”
王吉保心中不以为然,又不好和福康安争辩,只得口服心不服地点头应是。
福康安自然知他心口不一,却也无心去解说,目光遥望荷心楼,心却到了数年之前,那一天,额娘强行定亲,自己苦劝不得,气极之下,回府禀告父亲,那时……
“阿玛,这事你得管一管,额娘她居然硬要为我定下一个娃娃亲。”
“胡说什么,前儿我才告诉过她,诚嘉亲王家的弘畅有意给你说和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你额娘不可能还会想给你定别的亲。”傅恒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略有些怪异。
“什么?和英公主?不,不行,阿玛,我不能娶公主,我也不想娶公主。”福康安一怔之后,立刻叫了起来。
“为什么,你大哥福灵安是多罗额驸,二哥福隆安是和嘉额驸,你为什么会不想娶公主?这可是至大的荣耀。”
“什么至大的荣耀,只有那些古今戏文才爱演些中状元娶公主的大喜事,古往今来,驸马无数,又有几人留下过名字?纵成了皇亲国戚,也不过做个领干俸的散秩大臣。就算真有才能胆略的,只因挂了个驸马的名分,无论有什么功绩作为,人家也只会说你是沾着公主的光。更何况,皇家的女儿,娶回家来,如同菩萨般供得高高的,上床是夫妻,下床是君臣,又哪有夫妇之乐。我看着大哥二哥,每日里在公主面前恭敬柔顺,半个不字也不敢出,声音抬高一点的胆色也无。男儿丈夫,要落到这种地步,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将来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留名后世,绝不愿借着皇家的光彩。阿玛,若说与皇家联姻,有了大哥二哥已经足够了,又何必再加上我呢?”
“可是……”
“阿玛,你主持军机处多年,文政、河务、兵事、钱粮、刑名……哪里事繁任巨,哪时就有你一力料照,且是待人诚挚有礼,循礼有体,政民理财治安,都是全挂子本事。为了国家累得百病缠身,可是,外头不还是有人日日议你是外戚,是沾着皇后的光,是靠着皇上的偏心恩宠才有今日的吗?后世的人,或许会谈论刘墉的正直,纪昀的才华,可是,有几个会说你的操劳辛苦,怕也只是淡淡地说上外戚二字,便将你一生抹杀了。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不想将来别人说起我,也只会说,原来他是十五公主的驸马,怪不得仗好打,官好当呢。阿玛……”
傅恒见福康安说得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更想起自入军机处以来,因着外戚的身份,日日小心,时时在意,半步也不敢走错,只恐授人以柄的辛酸,也勾动了凄惊情肠,叹息一声:“难得你看得如此透,并没有被皇家的尊荣冲昏了头,的确远胜你两个哥哥。更难得你有这样的志气和豪情,要靠自己建立功业,只是,这样的话,你我说说即可,却不能对外人说,又拿什么辞令去拒绝弘畅的好意呢?”
“不用拒绝,阿玛只要快对外宣布我已定亲,大摆宴席请客,此事自然就消弥了。”
“定亲?”
“对,侍读学士崔名亭之女,额娘十分喜欢她。”
“荒唐,崔名亭只是个小学士而已,又是汉人,我两家突然定亲,只怕皇上也要过问为什么了。”
“为什么,为的就是皇上啊!皇上前些日子不是正恼着朝中满汉相争,六部的满大臣汉尚书互相指责吗?阿玛特意为我订下汉臣之女,以堂堂宰相之尊,先推行满汉一家的善政,正是为着贯彻皇上的旨意,如此一来,相信皇上只会称赞阿玛,绝不会再多过问的。”
傅恒愕然地看着福康安,良久方才笑出声来,“你这鬼精灵,竟有这样的细巧心思,这倒好,你借了人家过关,反而博了个体承圣意的好功劳。只是……”他脸色忽而一正,“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为了躲避与皇家联姻的一个策略,可是对人家女子,这却是一生的大事,一世的名声。我傅家虽是当朝一品,却也不可仗势欺人,误了清白女儿家。”
福康安平静地笑了笑,“阿玛,我知道傅家是什么门笫,阿玛是什么为人,我福康安也一定会尽身为男人的责任。无论如何,我不会负她。”
“无论如何,我不会负她!”
当年的诺言,似犹在耳边,即使那时的崔咏荷只是一个小孩子,即使那时的福康安,也只是想避免成为皇家的女婿,所以才顺水推舟,应承了这门亲事。
但,订下了就是订下了,许下的诺言,一生一世都不会变。
堂堂男儿,又岂能失信于一女子。
纵然当初只是利用,但我会视你为我的妻子,娶你进门,爱你护你,怜你惜你,即使这样的诺言,你并不曾听到。
用力地摇摇头,摇去纷乱的心思,不理会王吉保带着疑问的眼神,“我们回去吧。”
王吉保点头,随福康安一起往园外走去,才没走几步,园门处“呼啦”一声,已拥进一大堆的人,抢在最前头的一对夫妇,整整齐齐的官服命妇装扮,分外隆重。一看见福康安,喜得脸上带笑,口里呼唤不绝,脚下飞快地走近过来。
福康安微笑着迎上去,“给老师和师母请安。”
崔夫人笑得满面春风,“都是自己人,还这样客气什么?”
崔名亭一点名士矜持也无,上前就拉住了福康安的手,“我一听说你得胜回京的消息,就和你师母一起赶去中堂府道贺,谁知傅中堂入宫去了,你又先到我府上来了,本想赶回来招呼你,可是傅夫人客气,非要招待我们夫妇二人,所以回来晚了,可是怠慢你了。”
“老师说哪里话,我们两家,怎么会有怠慢一说。”
“说得对,说得对,你这孩子,最是长情了,这些年来,但凡个年节喜庆,生日寿辰,或是出征回京,总带着丰盛的礼物上门来,这份心意,最是难得了。”崔夫人语气无比热络,“快来,咱们到前厅去,一起为你洗尘庆功。”
“师母,我……”
“千万别推辞,我们两家,原也不必客气。”崔名亭截着福康安的话头,拉着他,脚不沾地地走着。
崔夫人连声地催:“快,去荷心楼,叫小姐来见客啊。”
福康安吓了一跳,崔咏荷哪里会给他好脸色,怕不把酒席给掀翻了,忙阻止说:“不必客气了,我方才已和小姐见过了。”
“这就好,这就好,咏荷不懂事,你要多担待才是。”崔名亭笑得无比欢畅。
福康安知道这一顿跑不了,便也无可奈何地笑笑,跟着崔名亭去了前厅,只是回头对王吉保招招手。待他上前,才轻声说:“你去纪学士那问问《石头记》是本什么书,他总编四库全书,举国书目任他选求,只要他帮忙,应该可以把散失的后四十回手稿找到。”
王吉保应了一声,转身便快步离去了。
韵柔轻轻柔柔地上了荷心楼,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崔咏荷的低骂:“你跟那混蛋都说了些什么?”
韵柔笑盈盈地拂开珠帘走进楼阁,望望楼外栏杆,方才笑说:“刚才并没有看到你倚栏张望,你怎么知道我在和福三爷说话?”
崔咏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瞪圆眼睛看着她。
韵柔皱眉苦思,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躲躲藏藏在珠帘后头,悄悄地看啊。”
崔咏荷跳起来就要撕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