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进府第一晚用膳时,他中途离去的不愉快,云颜探问。paopaozww.
捅到心之最柔弱的伤痛,他抿紧唇,嘴角的线条扭曲起来,却又很快恢复原先的肃然。
“可以问云先生,今天教的这首是什么词吗?”
“《霜天晓角》。”
沉吟,他苦笑。
“谢大人笑什么?”她不解。
“啊……”他未加理睬,似被熟悉的词句摄取了心魂,单单自言自语,“……自古青蝇白壁,天已早安排就……”
“谢大人?”略感不好,她唤一声。
一语惊醒,他意识到自己片刻的失常。
“嗯,的确是首好词。”
云颜笑了,为他的赞同。
“先生和盈儿继续放纸鸢,我先回书房。”为她明眉皓齿的笑容所心悸,轻拍一下官服,他匆匆离去。
这个男人……必定有解不开的愁怀。一言一行,一蹙眉,包括脸部所有贫乏的表情。言语的踌躇,眼神中压抑的欲言又止……
她又望向那乘风上青云的纸鸢。
如果人的一生也能像此时这只薄纸扎成的俗物般一帆风顺的话,那么无伤心失意之人的世间又将会怎样?也许她更希望自己就是碧空下断了丝线牵绊的俗物,永久地淡漠了哀愁,直至坠地化为泥土。
紫禁城反射出金光的琉璃瓦耀得城内抬首的人睁不开眼,明晃晃一片的灿烂日光,似乎就是太平盛世最好的吉兆。然笼在这片金灿光芒下的都察院不知为何总弥漫着一股使人压抑的阴森,一板一眼的规矩,充满死气的沉闷建筑风格,明明没有刑场,可是鼻尖偏偏总能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一干戴花翎的文官陆续踱步进来,或高声阔谈,或低声耳语,大都在讨论方才早朝时的各项奏议。
“自从宫里头传出‘上头’要‘禅位’的说法后,这宫里就分好几帮子,每天有的没的什么都要争。”
“岂止,这些还都是明的,暗里还不知怎么样呢。原官员之间就有不和,你听今早上和大人同纪大人两人的针锋相对,其实皇上到底怎么想大家都不清楚,何必呢。”
“‘禅位’?!算了吧,‘上头’这多半是考校众阿哥来的……哎哟,这是我多嘴了。”
“……”
“哼,一朝天子一朝君。换作是我,也想以‘为国、为天下’的名义捞点油水。”
“也对。今儿个皇上不是才下了一道谕旨吗?准了陕甘总督勒尔谨在甘肃开办捐监的请求,呵呵,明理人都知道这‘捐监’是个什么东西。”
……
谢君恩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同僚们的议论。
“禅位”?这种事无论如何同他这么一个都察院四品官毫无关系,但……要是满汉之间没有鸿沟的话,自己此刻会在这儿吗?
知道想下去也无意义,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加入众人的谈话。
“按照勒尔谨的说法,甘肃土地贫瘠,时有灾荒,年年要求朝廷救济。而通过捐纳的方式,让那些无法考取功名而财力有余的人向朝廷提供一定数量的粮食换取监生名号,于国于民,俱为有利。”
“这捐纳之风自明清以来就一直盛行不衰,说穿了就是以钱换取功名。唉,不管怎么说,这捐监叫咱们胸前的这串朝珠都褪了色喽。”
“嘘,话别乱讲啊……这都察院里也不是人人都凭支笔穿上这身官服的。那个王?望不就是靠着他家老爷子的银子和声名进了这里吗?人家现在可威风了,这次皇上就特意将其调任甘肃,出任布政使,委他以开捐收粮的重任。看来,以后他的仕途多半会青云直上了。我们还是小心些说话好。”
仕途青云直上?然后又能怎样呢?荣华富贵一朝散。
心头涌上无谓倦意的谢君恩假咳两声,其余人会意,皆都噤声不语。素来他的严肃和沉默使人敬畏,也令人难以接近。
“谢大人怎么看此次皇上调王?望到甘肃的事情?”全都御史不怕唐突地走近他。
一蹙浓眉,他缓缓地道:“不是还没去吗?”
“呃?”听者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哈哈……”另一官员在旁大笑,“秦大人也真是的,谢大人的意思是王?望人没到甘肃就是还未上任。既然未能上任,我们都察院也就暂时不用谈论有关他在甘肃担任布政使的事情。而且皇上给谁这个肥缺,更是轮不到我们有看法。”
被教训的秦大人咧一下干瘪的嘴,但因官阶略低而不敢显露丝毫的不悦。
“王?望任布政使的事先别谈论了,看看太阳,再不快点把今日的公务办完,明天早朝时候小心龙颜大怒。”马上有人出来打圆场,于是大家作鸟兽散。
双眉紧拧,谢君恩一人独步。官场究竟是什么?深陷其中的他自然清楚。
捐纳的黑暗,官官勾结的复杂,不握刀的手在轻摇纸扇间就要了无辜百姓的性命……而自己最初是为何踏进这座天下人挤破头也要一只脚挤进门槛的庙堂呢?
年少时的迷惘,最初的惆怅,还有那股不服输的倔强都是因为那名女子吧?自己一定要堂堂正正立于“光明正大”匾额前与当今皇上相见的可笑执着,全为那女子!
那女子……莺飞草长的江南,有彩绘的纸鸢荡在晴空,行走于柳岸的窈窕丽人……一切美景衬托中,她仅仅坐在窗前,露出一段白皙优雅的颈项。乌丝散落,披得香肩一身愁绪。眼神流转间,氤氲薄薄的水气,皆为思念的悲伤烟云……又或者是一身素衣倚着盛放的桃花而立,斜风暮雨中,一身的凄楚……
“……有缘识君……”
她常出神地反复念此四字,即使岁月流逝,却仍无法带走其几乎算是愚昧的纯真。也许正因为这不为世事变迁而放弃的坚贞,至死,她都保有自身那份特属江南的灵秀之美……
有缘识君,便此生只为君!
她唤他——“君恩”!
回神!
竟然在这种时候莫名其妙地想到哀伤的以前,他悲凄地笑了。以马蹄袖挡住过亮的天空,他自找原由地喃喃道:“原来……快到小满了啊……”
过小满,天空越变越高,也越发光亮起来。微暖的风吹得人浑身懒洋洋的,久了,便忍不住泛起歉意。书房朝南的一排窗户敞开着,放肆的风吹得纸张在屋内飘得一室零乱。背书背得倦了,十二岁的谢家小姐趴在硬木的大书桌上睡得一脸无忧无虑。哑儿也蹲坐在一侧角落,抱膝打着盹儿。
掩了书卷,教书的先生也不生气,仅伸个懒腰走出书房。扳扳手指头,自己进谢府已过半月,除第一天的意外,一切都既平静又顺利。凝视波光粼粼的湖面,飘浮的荷叶碧绿碧绿的,就似名家宣纸上黛墨挥就的浓浓绿意。
她仰首望天,勿自思量,眯起的眼如两轮弯月,“这个时候应该喝‘竹叶青’才对。”
“云先生也喝酒?”
她惊奇地睁开眼,看着身后突然来到的人。谢君恩应该已回府多时,不见严谨的官服,而是身着玄色立领直长袍,四开衩。未穿马褂,剪裁合适的长袍更衬得其修长。
“竟然被谢大人听到了。”她露齿一笑。
他却略微困窘,急急解释:“正好路过,见先生一人独站于此,一到先生身后就听到先生说了那句话。”
“嗯。”她点头,“大人也喝酒吗?进府这么多时日,我不记得大人饮过酒。”
“只在夜深无人时小小独酌,但府里的酒窑内有不少好酒,先生不嫌弃的话我让管家为你挑几坛。”
“那我先谢过大人了。”她微屈膝,行个谢礼。
“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府,估计二十日才能回京,小女盈儿就麻烦先生代为管教。”
“要了大人的酒,我自然会尽心尽力。”她半开玩笑。
然而他又沉默,似已把该讲的话道尽。
习惯他的静默,她不以为意地把视线投向泛光的湖面。
“大人。”
听到她唤他,他应一声。
“等大人回府要不要试试小女子酿的‘竹叶青’呢?”
“咦?”他愣住。
“一醉解千愁,大人的愁都凝结在眉宇间,看了叫人于心不忍。很多人喝了我酿的酒都会醉,醒来后便不会像先前那般愁肠百结。”
鬓角的发丝被风拂过,那迎着阳光的温柔侧脸单单是微笑的余影。
他震惊,不懂她为何能直指自己心里的苦痛。就连当年他那个以委婉贤惠闻名于满清贵族间的妻也不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如酒般温情的话,入口、入喉、入胸……全是不同的感受。
“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她看着他的眼睛反问,目光清澈得可怕,然光线中的脸部表情不真切。
不知如何回答,他扭首,缄默,眼里的激动躲过她的眼睛。
“那好……等我回来,必定喝一喝先生酿的可解千愁的酒。”
“不过作为条件,大人要把途中听到遇到的趣事编成故事讲给小姐和我听。”眼角的笑纹一皱,她看来是个既贪又有趣的大孩童。
“此次出京并非游山玩水,所以,”清楚口舌之能不是自己所长,他推拒,又因她含笑的眼眸而放弃,“……好吧。”
“肯定?”她握有丝巾的纤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发,一抬手,却牵动了他沉寂许久的心弦。
“嗯。”
两人并肩站在湖畔,午后的美景全都烙在眼中,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没看进去。何处传来清越的笛音,携微风而至。刹那间,光阴凝在发梢眼眉。发生了些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发生。
吃了端午的粽子,谢君恩才离开谢府,在云颜为谢盈讲解《离骚》的时候。好像习惯了父亲常因公务顾不了自己的事实,谢家任性的小姐没有表示出一丝一毫的不愿意。除了忠心耿耿的管家,府里其他人都没有送行。
“老爷,您微服私访可要当心啊。”
颔首,谢君恩一向无话。
“您老一大把年纪了,就别乱操心了,老爷身边有我呢。再不济,我好歹也是个武夫。”一张娃娃脸的侍从即使不笑,嘴角两旁仍看得出深深的酒窝。
“小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老总管瞅一眼整天嬉皮笑脸的儿子,微有不悦。
“什么嘛……我可是您的儿子。”李青老大不高兴地耸耸肩。
“?嗦什么,还不快走?老爷已经上马了,正等你。”
“是,管家大老爷。”牵过一旁小厮备好的马,一个翻身他便坐稳马背,再一挥鞭,跟上先启程的主子。
“老爷,这次我们到哪里去?记得前年到江南,那儿的姑娘才叫水灵呢。”
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如蓝”的江南!
不搭话,谢君恩只觉得一阵胸闷。了解主子不喜多言的个性,二十出头的青年自顾自地径直往下说。
“老爷的祖屋也在江南,还有老太太的陵墓。老爷您的祖籍是杭州,照这么说小姐也算得上是江南的大家闺秀……可夫人又是多罗格格,小姐也就是皇亲国戚……哎呀呀……小子我这下就糊涂了……”
隐隐约约听进几个字,谢君恩面无表情地看看头顶的青天。飘浮的白云,放飞的纸鸢,朦朦胧胧解不开的惆怅心绪。
此次微服私访明里是要他亲自考核京城附近几个县城官员的政绩、考察民情,然实际上这照理是巡抚分内的事情会落到他头上,完全因为有权者近来不想在京城看到他的缘故。由于不懂退让的行事风格,自己在朝中得罪的大小官员估计也不在少数了。前些年因皇上对其信任,各官员们便不敢说什么,但自从近来传出“禅位”的圣谕后,朝中的局势便混乱了。都知道皇上年纪大,虽龙体安康,但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只要自己认定的主子能登上至尊,一个左副都御使又算什么?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临出门前,女儿稚气的背诵声犹留耳际,禁不住他又想起那个微笑的女子。街道上飘有粽叶的清香,他若有所感地一蹙眉,盈满鼻尖的却是那还未能入口的酒香味。
“……老爷,这次为小姐请来的云先生在满人的贵族中很有名。我听夫人家里的丫鬟说,前两年有不少贝勒爷、贝子们跟在她裙子后面跑呢……”聒噪的随从继续说着,未注意到主子瞬间的吃惊模样。
“云先生吗?只是无聊的传言而已。”
“才不是传言。”与各官员府中的下人们混得极熟的侍从摇头,“前两年八贝勒家的三贝子还请了媒婆上门提亲呢,不过被老八股云易铎用扫帚赶出了门。”
“为什么?”能与满清皇家攀上姻缘,一个汉人教习多半高兴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