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韵柔一边躲一边笑,“这也没什么稀奇,你不知道福三爷每回得胜回京,满街都是姑娘观望吗?那些个大家闺秀,不便抛头露面,全躲在阁楼上偷偷地瞧,就这样,一时忍不住,还会扔些什么手帕啊香囊啊玉佩啊下来,见着了福三爷,才知道古人说潘安出门,掷果满车,全都是真的。bixia666.”
崔咏荷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你不要拿我比别人,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都凑到那个混蛋面前,让他快快给我退亲就好了。”
韵柔叹息着摇摇头,“可惜福三爷对小姐你一片痴情,只怕不是那样轻易就会退婚的。”
“他对我一片痴情?”崔咏荷冷笑。
“若不是痴情,为什么现在那只呆雁还站在下头,望着荷心楼发呆?”韵柔指指楼外,笑得像一只正在戏弄老鼠的猫。
崔咏荷腾地站起来,就往楼外栏杆处走去,走出三步,忽然止步,小心地借着楼头珠帘掩住身形,往外看了一眼,皱了眉头,“那家伙想干什么,不是又在想什么害人的诡计吧。”
韵柔摇头叹气,“唉,你看他望着这边痴痴呆呆,不知想什么,直如宝玉在潇湘馆前犯了痴狂一般,你就不稍稍感动一点儿吗?”
崔咏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转开眼神,不欲再理睬一直胡说八道的韵柔。但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楼下忽然热闹起来了。神色微微一变,不再顾忌被楼下的人发现,上前几步,直接靠近了栏杆,看着楼下的一大群人。
没有人发现她,她的娘她的爹,她家的仆役下人,所有的人,都众星捧月地围着福康安在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笑声一阵阵传上楼来。
爹和娘熟悉的声音刺心又刺耳。
“自从你出征啊,我日日都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得胜回朝,总算这份诚心有了回报。”
“是她妇道人家见识短,你文武双全,素来战无不胜,我就从来也没担心过,只想着怎么为你洗尘庆贺啊。”
“唉,我们女人没你们男人见识大,不也是一片心吗?算起来,咱们咏荷才是最担心你的人。你别看她平日害羞,见了你都要躲开,不愿多说话,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日吃不安睡不宁,怎么劝都不见笑一笑,直到听说你打了胜仗,脸上才露出点欢颜……我们家咏荷啊……她可是……”
随着人渐渐远去,母亲那因情绪激动而特别高亢的声音也隐隐约约,直至消失。
崔咏荷静静地倚着栏杆,双目遥望着远方,总是带着怒气却也有着无比生气的眼睛里,一片沉寂。
韵柔轻轻叹息了一声。为什么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名门之后的饱学名士,会在权贵面前,露出如此过分的谄媚?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为女儿令家门飞黄腾达而开心,却从来不曾在意过,他们向来看得无比完美的女儿,心中所受的伤痛。
当他们在福康安面前献媚之时,更不会在意,也不会理解女儿心头的羞耻。
这么多年了,他们在福康安面前无论露出什么样的丑态,都不会自觉自知,傅府上下,的确都有宰相门笫的风范,从来不曾对崔府中人露出任何轻视和不屑之态。福康安更是永远温文有礼,客气周到。可是,崔名亭夫妇对福康安越是恭敬,崔咏荷就越是恼怒福康安,对他越发无礼,偏偏她越是凶蛮任性,无理取闹,福康安就越是斯文礼让,从不生气。他越是温和退让,崔咏荷又越发气恼愤恨,对福康安的态度也就更加恶劣了。
这样一个奇异的怪圈,就这么悄悄地形成了。
而他与她无形的较劲,却不知要到哪一天,才会停止。
“小姐!”帘外丫头的声音轻轻传来,“外头宴席上,福三爷让人送进了一份礼物。”
“又是什么铜臭东西,给我扔掉。”崔咏荷头也不抬一下。
外头丫环应了一声,便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
韵柔心中忽一动,扬声问:“送的是什么?”
“是一本叫做《石头记》的书。”
“什么?”韵柔低低惊呼一声。
崔咏荷则猛地站起,撞得桌子砰然一震,她也顾不得膝盖撞得生疼,飞一般冲了出去。
韵柔还站在原处,喃喃自语:“权大势大,果然有这样的好处,居然半个时辰就找到了。”
不过才一句话时间,崔咏荷已如获至宝,捧着一本书重又冲了回来,脸上神色喜不自禁,“韵柔,你相信吗?这居然是全本的《石头记》,竟然是全本啊!”
韵柔浅笑盈盈,“这一回可看出他的情义来了吧,再用不着口口声声地说他坏了吧?”
一边说,一边靠近过来,与迫不及待的崔咏荷一起看书。
二人心情兴奋,飞快地看了几页,崔咏荷忽低低地“咦”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奇不信,翻看的速度猛然加快,而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终,愤然站起,拿着书就直往前院冲了过去。
“福康安!”
一声满怀愤怒的大喊,很轻易地打破了满厅的喜气。
福康安正被崔名亭缠着进酒,推脱不过连干了七八杯,正想着如何脱身才不失礼,猛听到一声怒喝,刚举到唇边的酒杯顿住,抬眼望去——
因为极度的愤怒,崔咏荷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嫣红,本来已重新梳理的头发,也因跑动而又再度凌乱起来,微微喘息着的她,就连呼吸也有些凌乱。
福康安不知是酒意上涌,或是什么别的原因,看到这娇靥通红、双目睁大、散发覆在额前、胸口起伏不定、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女人,心竟也乱了一乱。再然后,眼睁睁看着一本厚厚重重的书当头打过来。应该可以避开的,没有理由避不开的,但还是没能避开。
或许真的是酒喝多了吧,一股热流涌上来,一种莫名奇异的东西流窜全身,挨了一记重击,本能地后退一步,手自然地抚上受伤的脸,眼睛不知为什么还流连在那个发丝纷乱的女子身上,只是,自己的气息,也在这一刻纷乱了起来。
书本打在福康安的脸上,然后又落下来,撞倒了桌上的杯子,打翻了盘子,也打破了满厅的和乐喜气。
崔夫人尖叫一声,凑近过来,急急察看福康安的伤。
崔名亭脸色大变,拍案而起,“你干什么?”
崔咏荷怒不可抑,根本没听见父亲的指责,恨恨地瞪着福康安,“就算你和我有仇,尽管冲着我来,为什么要玷污黛玉,为什么要侮辱《石头记》?”
福康安愕然低头,看看桌上已染了无数酒渍油痕的书,“《石头记》?”问话的时候,忍不住看向正站在厅口的韵柔,难道是这个女人戏弄我?
韵柔少见地板了俏脸,冷冷地哼一声,也是怒意满脸地望向他。
“《石头记》?你竟敢这样污辱《石头记》,这是你叫什么人续的?黛玉竟还说出劝宝玉读八股的话,你竟敢这样侮辱黛玉!”崔咏荷气得全身都在颤抖。
“纪学士说,《石头记》一书中,有许多妨碍圣德仁道、万民教化的东西,奉圣名令一名叫高锷的才子重新删改,又新增了被朝廷销毁的后四十回。有什么不妥吗?”福康安莫名其妙,实在不明白为了一本书何至于如此。
“你们这些手掌权势的人,真以为手上有权,什么都可以肆意乱改吗?连别人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文字,你们也要扭曲,可是……就算你们真能以黑做白,但是你们永远改不了人的心!”崔咏荷更加愤怒,忍不住冲上前,抓起桌上的盘子就要冲福康安砸过去。
崔夫人死死拉住,“咏荷,你别胡闹了!”
崔名亭铁青着脸,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放肆!放肆!你这还像什么大家闺秀!崔家历代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哪一个对不起历代祖先?爹,我们到祖祠去问问,是我,还是你这位因为能够成为旗人而自觉无比荣宠的崔氏后人?”过度的愤怒,积郁了多年的苦痛,随着这一声大喊全部叫了出来。
整个大厅忽然静了下来,一片沉寂,沉寂得整个天地都似无形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如今已身为翰林学士的崔名亭,一张脸简直变成了紫色,望着从十二岁那年忽然变得粗野反叛不听话的女儿,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惭,双唇微微颤抖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崔夫人惊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沉寂木然站在原处的崔咏荷,干笑一声,“这孩子,这孩子,就爱胡说八道。”
“我不是胡说。”崔咏荷看看呆若木(又鸟)地站在原地的父亲,望望还在努力往脸上堆笑想要打圆场的娘,再看向带点震惊望着自己的福康安,说不出是羞耻是愤恨还是懊恼悔恨,愤然一跺脚,猛然扭头飞快地跑出大厅。
福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转身的那一瞬,眼中闪过的一抹晶莹,阳光下,似乎有什么灿亮的东西,悄悄飞落。
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夫人“啊”的一声,生恐又惹出什么事端,也要跟过去。
韵柔急急地叫了一声:“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韵柔含笑上前,“夫人,这些年来,小姐素来如此,见了福三爷,就爱打打闹闹,他们小儿女在一起,便是打闹也不伤和气,有你这长辈在场,反而不妥,不如就由着他们吧。”
“可是……”
“夫人,这么些年,小姐见了福三爷,哪一回不发脾气,福三爷何时恼怒过她了。”
崔夫人听她言来有理,又见丈夫仍站在原处,神色难看之极,实在让人不放心,终于点了点头。
福康安追着崔咏荷直到荷花池畔,终于追上了她,一伸手抓住她的衣衫,“咏荷!”
崔咏荷因一时气愤,终于说出了放在心中多年的话,在福康安面前,挑明了这么多年心头的耻辱羞愤,心中极度难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后的呼唤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单薄,因前冲后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断了,衣裳似要应力往后脱落。
福康安惊见她后方领口下滑,露出雪白娇润的肌肤,灿烂的夏日阳光下,那一片晶莹的白,竟令他只觉一阵耀眼,炫目得一时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大惊之下,本能地松手。
猛力往前冲的崔咏荷失去平衡,很自然脸朝地跌倒下去。
“咏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来。
崔咏荷拼力挣扎,“你走开,快走开!”声音里竟带着泣音。
福康安惊异地看着她,这个女子,见了他,向来又凶又悍,却从不曾做过女儿家娇柔哭泣之态。
崔咏荷席地坐起来,抬起来看向他,“够了,已经够了,我斗不过你,我认输了。你可以放过我了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退婚?什么时候才结束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一样,看我一家露尽丑态,你才开心吗?”悲愤地一句句问出来,眼泪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你福康安是天潢贵胄,难道天下人就该由你戏耍吗?”
心头隐隐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异的温柔,到底是因何而来?福康安轻轻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惊奇地感觉心灵在这一刻的柔软,所以轻轻蹲在她面前,望着她时,就连声音也变得无比柔和:“为什么这样说?你真的一直以为我是戏耍你吗?”
“不要告诉我你是真心的,没有人会相信。傅家是什么人家,为什么要和崔门联姻?我清河崔氏,自战国时起于齐国,又居鲁国,再经秦国,直至汉唐,历代为官,是一方名门望族,可是,如今,如今,在这样的大清朝,也不过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崔咏荷低低地笑,笑的时候,眼泪却还止不住地落下来,也许不想让福康安看她这一刻的柔弱,所以垂下头来,散乱的发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泪惨笑的脸。
“也因此,才会为了被傅家抬举而喜出望外,也因为可以抛弃汉人的身份成为旗人而沾沾自喜,所以什么都不去多想,什么也不肯多想了。清河崔氏,百代书香,有骨气有学问的读书人,原来不过如此。”崔咏荷继续在笑,笑声越来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到地上的泥土,点点湿润。
没有多想其他,只是心忽然疼得好厉害,轻轻伸手,将颤抖着悲笑哭泣的女子抱入怀中。或许只有借着怀中香软身体的温暖,才能略略抒缓这一瞬紧绷抽痛的心。
怀中的人似要挣扎,他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咏荷,咏荷,不要这样,没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崔咏荷猛然抬头,闪着泪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过门的妻子,别人羡慕我还来不及,哪里敢笑话我。可是我还不至于蠢到真以为一步跃进龙门,不论你们当初是为什么要定亲,现在也该利用完了。这些年来,你看够了,我也受够了。每一次你来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