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其他 > 大清船王

分章完结阅读36

  …不孝啊……”气得全身发抖,他指指桌上的杯盘,“哪家女子像你这样?除了吟诗就只会把杯斟酒!”

  “女儿的恶名近邻皆知,爹不用整天挂于嘴边。kuaiduxs.”她手中的酒杯与硬木桌面碰撞出声。

  “出去!一回来就气我,以后不要你给我送什么好酒,也不用你煮什么好菜!”双臂一抬,一桌的酒菜全撒于地,红绿混杂,杯盘狼藉。而翻桌面的老者,一个站不稳跌坐在圆凳上喘气。

  双眉打成结,知道任何言语在此时都只是火上浇油,云颜看了生气的云易铎一眼,挥挥衣袖,走出自家的院门。

  月光清亮,虫鸣鸟寂,还有门扉掩合时的“吱呀”声,皆勾起她淡淡的愁绪与满肚子的失意。

  不想嫁人有错吗?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仅仅与对方几个照面就能决定?而且嫁人真的适合她这样不受拘束的个性吗?诚如他爹所言,她只会吟几首诗、教几年书、酿几坛酒、烧几碟小菜,光凭这些是当不成一位贤妻良母的。比如此刻,夜深人静,会有哪家姑娘媳妇像她这样独自走在空荡荡的青石砖道上?

  夜间的晚风拂过袖底,全成空,了然一身的寂寞呵……她抬眼正视自己前方无尽的暗色之路,万万料不到弄堂转角处某个人就在月华笼罩中。

  他不说话,远远地站着凝视着她,仿若等了很久。

  “谢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这个时候?”分明是自己开口说话的声音,听来却不真实得像梦。

  “盈儿说你回家看看,护卫和丫鬟一个都没带,我见时候不早有些担心。”沉沉的嗓音,给人以坚定的安心感。

  云颜心微动,与他那双漆黑深沉的星眸相望,随即不自在地扭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环视四周,确定一切不是梦中的依稀幻影。

  “要大人烦心了,其实随便吩咐哪个侍从捎个口信便可,您不必亲自走一趟。”

  两人并肩沿街朝谢府的方向走,她轻声细语,恐惊了银华月夜的静谧。

  没有立时回答,片刻后谢君恩才平淡地道:“昨日回府,直到今天都未能和先生单独说话。先生还记得我离府之前,你我之间所立的约定吗?”

  不经意地笑着,她看他。

  “我以为大人不是贪杯之人,原也只是个小约定,大人公务繁忙忘记了理当是平常事。”

  “约定即约定。”铁铮铮不容丝毫余地的语气,正合他一板一眼的性格。

  “大人说得是,您看今晚月色不错,不如我就趁此机会还了早些欠的酒债。”

  “悉听尊便。”

  “大人,小女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有关此次我带回府的艳红姑娘吧?”就如他事先所料,艳红一进府,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议论。最令人头疼的是谢盈,晚间搂着他的脖子便胡言乱语。一个劲地追问他带艳红回府,是否是因想娶艳红为妾。

  “差不多吧,我只想知道大人带一名风尘女子回府的用意何在?”

  “先生怎看出她是风尘女子?”他的表露稍稍惊异。

  “眼角的沧桑,眼中游移不定的风情,一抬足一举手时无意流露的媚意,言谈之中的轻浮……不瞒大人,我年少轻狂时曾女扮男装跟随一班纨绔子弟进过八大胡同。所以,凡是此中女子,我一见即知。”

  不得不再次细细打量眼中做出惊世骇俗之事的女子,谢君恩心里五味杂陈。

  “大人还敢将令千金托于我门下吗?”她挑衅似的问一句。

  “啊,只要你不带她进八大胡同。”抿紧的唇,认真的眼神,丝毫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味。

  “大人准备如何安置艳红呢?”

  “府里缺个管事的女人,让她当李管家的下手未尝不可。”

  “原来如此。”她唇角含笑,语意不明。

  同望明月当空,两人各怀心思,古街漫长,结伴同行也不过半个时辰。奇特的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走谢府的偏门……

  “我先进厨房做两个下酒菜,大人您在水榭等我可好?”

  “我贪云先生水酒一杯,没想到会如此麻烦先生。”他唯有歉意地苦笑,“先生以后不必多礼称我为大人,就直呼我君恩便可。”

  “于礼不合吧?”不似他为人的个性,她一时不便答应,毕竟她仅仅是他请的教书先生。

  “云先生不像是那种拘泥于礼教的人。”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云颜道:“那您也不必整日间称我‘先生’,就唤我云颜。”

  “自然,那我先至水榭处等你。”

  厨房内烛火映出下厨人窈窕的影,传出锅碗瓢盆的嘈杂声,谢君恩一时未挪步,有些痴迷。

  儿时的江南夜凉如水,阵雨后夹有湿意的风吹过园里微微倾倒的篱笆。邻家养的大黑猫悄无声息地轻跃上仍亮着灯火的厨房木梁。屋内灶旁生火的女子,以丝巾轻擦额头的汗珠,文静秀气的眼眉间透露家道中落的悲伤。

  风动,影动,烛火动。

  清秀美丽的五官过早的浮上了憔悴和沧桑,全因苦苦的思念、期盼和寂寞。

  “君恩,趁天凉快,等娘烧了水,你就洗个澡。”不复当年黄莺轻啼般的婉转嗓音,她只是夜夜哭哑嗓子的活寡妇。

  又或趁夜深无法入眠,她熬了绿豆莲心汤放入园里的井水中冰镇……夜复一夜,直到他弱冠之年参加乡试前的那夜,才无处寻觅每晚她伴随厨房烛灯的身影。

  ……

  彷徨啊,在怨恨那男人负了自己的娘亲时,自己也负了已逝的妻。而多年后的此时此刻,他又为何情不自禁地欲接近云颜呢?

  无从解!

  月西沉,暗色湖光映有楼阁灯影,万籁俱静,但闻得一记几欲无声的叹息。端上桌的白瓷大圆盘内拼装着色香味俱全的五味下酒菜,启了封的酒坛边放着一把银壶,两只晶莹玉杯。干燥的夜风吹散弥漫开的陈酒芬芳,酒未入喉,已有三分醉梦的愁滋味。

  “厨房的灶火已熄,我见还有些猪肉、(又鸟)肉等剩菜,便做了这个五味小拼盘,您试试味道如何。”云颜先为谢君恩斟上一杯“竹叶青”,笑道。

  灯火摇曳,红汁、白肉、青蔬、黄素、焦鱼,色泽相宜。夹一块碧绿的姜汁刀豆入口,脆嫩的口感有(又鸟)汤的鲜味,外带些微的醋酸。

  “云先生……噢,云颜,这姜汁刀豆味道正好,平日府里的厨子做得不是偏咸就是偏酸。”

  “也就这姜汁刀豆是我用晚餐时剩余的刀豆,重新用(又鸟)汤、米醋、姜汁、香麻油调制的。其他四样小菜皆未经我手调制,全用现成的。平日间不见您对饭菜有任何只字片语的评论,没料到私底下还是有好恶的。”

  “又不是盈儿那般年纪的孩童,怎好意思为一筷姜汁刀豆横眉竖眼。”以往严肃的神情有所缓和。

  云颜啜一口“竹叶青”,笑眼相望。

  “只是好恶,为何说不得?若您真的觉得我的手艺不错,等改日您有闲,我下厨烧几个您喜欢的小菜,如何?”

  “我倒是口福不小,先要了你的酒,现在又有机会见识你的厨艺。看来,月底除了给你教书的银子,还要再加厨子、酿酒的工钱。”

  “有得赚总是好的,您不这么想吗?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您当真是为国为天下走上仕途的?”三杯酒入肚,她话语间显出讥嘲的真性情。

  “为国为天下?”四分酒意,他挑了挑眉流露出不屑,“为谁的国,为谁的天下?只为一君。黎民百姓,天下苍生,他要其生便生,要其亡便亡,说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然滴水汇聚成海,岂不又要一个沧海桑田的变化?人生几何,能经得几个沧海桑田?我不过是途经庙堂之门的酸书生,终究荣华富贵一场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自也不求留个生前生后名。”

  不料官居左副都御使的人酒后吐真言,说出此番与其行为个性南辕北辙的话,云颜吃惊不小,一时竟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辞。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阙悲歌泪暗零。须知秋叶春华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纳兰性德的词原就过于缠绵悲伤,由谢君恩低沉沙哑的嗓音念来,愈发叫人心酸难受。眉宇间藏着的深愁全郁结成一吐为快的污物,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也只有念词者自己清楚此间的深意。

  “君恩……”她不忍地轻唤一声,唤回他略略涣散的神志。

  “有点好笑,都一把年纪了,却要学少年风流的轻狂。”眼角沁泪,他用衣袖试去,自嘲地笑着。

  “心事太重,您何苦……”她低叹一声,举杯,“我敬您一杯,哪怕是举杯浇愁也好,您若今夜醉一场,想来也是一种解脱。”

  “醉一场也是一种解脱,说得好!干!”

  一口饮尽的不是醇香的好酒,而是满肚无处可诉的辛酸、悔恨和悲伤。他以只筷轻敲酒杯,和着节奏沉声吟唱起另一首纳兰性德的词。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惜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徵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不劝阻,她呆呆地握着酒杯,感怀词里的意境,不由也起一阵伤悲惆怅。深夜拂过湖面的风透着湖水的湿凉,惨淡的月也显出微微泛白的冷,偏他们各自的孤寂比这两者更冷。

  “十年前我一心想着科举高中,不为别的,只为能到京城见一次生身父亲,把我娘十数年苦等的痴和怨亲口告诉他……”清脆的击碗声止,趁着酒兴谢君恩断续地开始讲述生平。

  “什么鸿鹄之志,报国之心,全然没有,仅仅就想是见那个男人一面。可惜官场深如海,一入便再也浮不上岸。平步青云,娶格格为妻,生女……颐慧死的那夜我在和糰大人府中赴宴,急匆匆地赶回府,结果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生前,我忙于和官场中的各大小官员周旋,经常让她守空房,她一句怨言都不曾有。死后,她也决不会说出一个抱怨的字。我和我爹一样流着寡情的血,同样辜负一位好女子的心。”

  “逝者已矣,您再悔恨也于事无补。不是还有盈儿吗?我想颐慧格格死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未成人的女儿,只要您善待盈儿,相信颐慧格格死得瞑目了。”纵使知道自己的安慰言语不起任何效果,但她仍不能不说。

  “哼哼哼……逝者已矣……那活着的人呢?”醉眼??,他摇晃着站起身。

  活着的人?怀着无法解脱的悔意痛苦一世?漫长无望的折磨!

  “那我这个活着的人又如何释怀?满汉之分!可笑啊……那个男人因为我娘是汉人而不得不遗弃我们母子俩。而我呢?就因为颐慧是满清贵族的格格,而总是刻意地疏远她……既然介意她是满人,既然痛恨满人,为何要娶她?为何要对那些满人弯腰鞠躬?云颜,你不觉得好笑?如此口是心非,道貌岸然……”

  无语,他抱着装有半坛“竹叶青”的酒坛,一仰脖子,张大嘴,尽灌入。恨不得醉死,一醉解千愁,愁尽便不再醒来,人生如若如此,岂非真是一了百了?但太清醒了,醉不了、死不了,唯有苦。

  他欲醉,醉态毕露,然心却一直不醉。而云颜则欲哭无泪,为眼前的男人挣扎不出死境般的绝望心情而悲哀。

  “您醉了。”她轻轻道。

  双手撑着桌子勉强止住摇摆的身躯,他笑得极为难看。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阙悲歌泪暗零……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重复的断续的词,无泪的痛哭!

  此一刻,云颜终于透彻地明白谢君恩眉宇间的沉默与伤悲。这男人也许有点懦弱,常常彷徨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也许太过沉默,显得过于无情无性……但重要的是他会自审,能忏悔,也敢于独自默默地背负自己种下的罪之果。

  悔恨无用!劝说无用!酒醉无用!怕只怕,时光倒流后,他们,依旧会顽固地选择以前所选择的路。纵使满怀歉意,满腹的抑郁,可心中的执着却注定如今各自的悲凉。

  “云颜……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分汉人和满人呢?为什么,我非得流着他的血呢?既然我是个汉人,为什么非要娶个满清的格格为妻呢?又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我不好好珍惜她,死后却总忘不了她?”

  纵使有些见识,她仍被他问得哑然,想了良久,她才递杯酒给有八分醉意的人。

  “饮了这杯酒,您能告诉我酒为何是冷的吗?”

  “因为……没有人去烫酒。”

  “便是这个道理,皆为咱们自寻的烦恼。夜深了,您还是回屋睡吧。”她扶住差点跌倒的他。

  “不……不……用了……这儿凉快,我今晚就睡这了。”大着舌头,他推开她,躺在与栏相连的长凳上。双眉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