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却是有些心不在焉,托着腮凝视着窗外,一张少年面孔,脸颊还有些嘟嘟的,偏偏眼睛十分沧桑,像是经历过许多坎坷的老人。kenyuedu.
窗外天气阴沉,京城的繁忙似乎也凝滞起来了,行人走在路上都带着拖沓之感。灰暗的光透过窗洒在他脸上,越发使人觉得他身上有种化不开的忧郁。
对面的人见他一直不说话,料想他是因梁帝的回话在气愤,带着小心低声问道:“大王,如今您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他轻声喃喃。
成了西戎王后,仿佛整个人从藏身的泥沼中探出了头来,双九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副恭谨的模样。但似乎冒出了头也没感受到新鲜的空气,整个人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枯萎了。少年的生机勃发再也遍寻不着,如今只剩下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一副历经磨难的身心。
“梁帝既然有此一说,孤王看来是见不到她了。”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仿佛此时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声音也一下子清朗起来:“既然如此,便不见了!永世不能踏出祁连山……哼,果然是安平陛下说的话啊。”
没想到她提出的条件竟然只是有关那个人。
他霍然起身出门,身姿挺拔,一如当初每次在宫中行走的模样。但此间别后,他将永远只能在遥远的寒山外缅怀那段岁月,以及那个人……※御书房的门被圆喜冒冒失失地撞开,安平从案后抬起头来,便见他一脸紧张地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捏着封信函:“陛下,西戎使臣离京了,这是他们留下的信件,说是有少师大人的消息啊。”
安平立即搁下笔,顾不得询问,一把抽过来拆开,信纸足足有三页,她耐着性子找着他的消息,不出三句便认出写信的人是谁了。
双九,或者说如今的西戎王。
信中有挣扎,有痛楚,也有思念……然而已到此地步,对安平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直到最后一句,她的眼睛蓦然睁大,捏着信纸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手臂无力地垂下,信纸便打着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圆喜弯腰拾起信纸,看她神情不对,不敢询问,便偷偷去看信的内容,翻到最后,顿时大吃一惊。
最后一句是:齐氏已殁,罢念。
天上依稀滚过几道春雷,殿门外是一片浓重的灰暗,安平缓缓朝外走去,身影渐渐融进去,像是随时会消隐无踪。
宽阔的石板路像是一幅描绘至今的画卷,从她面前的脚下延伸过去,她看到当年侍立在侧的青葱少年,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清瘦背影,看到跨马驰骋的赫赫武将……最后苍茫战场的一个回眸,他凝视的目光还在昨日,如今披星戴月,只换他一个“已殁”的结局。
一步一步的前行,仿佛独自行走在无尽的荆棘间,疼痛使人麻木,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如同打着古老哀鸣的节奏。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你成全了我的天下,我却成全不了你。
此后青丝白发,红颜苍老,天下再无予美,于是再多的沧海桑田,都只是我等待你的一瞬。
青灰色的天空压的极低,安平闭了眼,此间孤身而立,今后也都只是她一人了……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圆喜连忙追上来用披风盖在她肩头:“陛下,节哀顺变,您要为腹中的小皇子想想啊。”
安平抚了抚小腹,蓦然转身就走,由始至终只是心如死灰,未曾落下半滴眼泪。
圆喜暗暗焦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小心地跟着。
直到重重夜幕蒙头盖下,天地沉浸在一片墨蓝色的安宁里,安平仍旧是平静而安稳的,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亦照旧未曾落下半滴眼泪。
罢念,罢念,仿佛真的罢了所有的念想……明明是大好的春夜,宫中高高的瞭望台上却有人轻轻吟着一首《秋风词》:“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圆喜操手立在顶台的门柱旁,偶尔转身看一眼边上坐着的人,无声叹息。
周围没有半点灯火,整个塔楼都现在墨蓝色的昏暗里。几丈开外,背对着他坐着一人,长长的宫装铺陈在地上,像是在水里绽放出的睡莲,她的肩背却挺得笔直。从她面对的方向看过去,两根柱子与栏杆和塔顶框成了一幅画卷,近处可见十里长街灯火通明,远处则是群山横叠的重重黑影。
“陛下……”圆喜终于看不下去,躬着身子,语气微带哽咽:“奴才知道您心里难受,实在受不住,干脆哭一场也是好的,您别憋着……”他再也说不下去,声音渐渐转低,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
安平微微侧头,朦胧的夜色中,侧脸被勾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度:“哭一场也改变不了什么。大约是朕太固执,但他答应过朕的事情,是不能随便更改的……”
这条命是她的,她不允许,连老天也不能收走,他怎么能就此离开?
式微,式微,胡不归?安平抬头看着天幕,星河灿烂,浩渺无际。若帝王真是天子,可否逆天改命,换他重归故土?
“圆喜,记着,此事不可透露出去,尤其是对齐家人。”
即使是个无谓的等待,也好过没有任何希望。等过了这段最难熬的时期再公布,齐家人会好接受一些,届时她也会给齐逊之正名。
一切决定都十分平静,若非往日洒然消弭,眼中光芒黯淡,几乎从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悲伤。
圆喜连忙应下,但瞧了她的样子却越发焦急了。他自然明白陛下心性刚强,但也看得出她对齐少师的感情,前段时间还抱着他能回来的念头也便罢了,如今得到他已亡故的消息竟还这般冷静,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越想越不对劲,他悄悄朝台下挪动,而后直往太上皇的寝宫走去了。
片刻后,太上皇身边的福贵公公出来传话,请定国将军刘绪来见……安平并不知道刘绪入了宫,直到夜深人静时分,有宫人前来,请她移驾太上皇寝宫。
见圆喜不在身边,安平已经猜到了几分,微微皱了皱眉。
崇德陛下因为身体不好,一向习惯早睡,如今已是夜色深沉,寝宫却还灯火通明。
圆喜等在门边,见安平远远地走了过来,连忙迎上前扶她,抢先请罪道:“陛下恕罪,奴才不是有意多嘴的,实在是担心您……”
安平抬手止了他的话,提起衣摆,迈入殿门,却见父母二人正等在殿中,一站一坐。见她进来,一致抬眼看向她,目光灼灼,愁绪万千,似有千言万语。
“安平……”崇德陛下从榻上起身,缓缓地踱着步子走过来,到她跟前时,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道:“为了你腹中皇儿着想,还是早些成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予美:我的好人,我爱的人。
好吧,我承认这章是有点儿虐了,苦尽才能甘来不是?
等到最后,你们全部都会扑上来叫我亲妈的!!!!哼╭(╯^╰)╮
六七章
刘绪扬鞭掣马,从皇宫方向驰来。夜幕下的京城喧嚣不退,嗒嗒的马蹄声踩踏过青石板街,像是远处相国寺里沉重的钟声。
一路横冲直撞,速度很快,然而在经过一间茶楼时,他却忽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路过的行人纷纷转头朝他张望,他的视线却落在二楼的窗口,里面亮着烛火,可是窗户是紧闭着的。
难不成还真把她那句等他的话当真了?就算当真了,他也不能再深究下去,如今,他必须要守着那人……他垂下头,心中的翻江倒海尚未平息。
一个时辰前,太上皇召见他,仔仔细细地询问了齐逊之被劫持时的详细情形。他不敢隐瞒,一一据实禀报,却换来他老人家的一声叹息。
那一声叹息仿佛一把利刃,深深刺入他胸骨之间,惶恐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他甚至来不及深想下去,便听他老人家说出了那句让他一直害怕的结果:“逊之已经不在了……”
他瞬间瞪大了双眼,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之前他已在父亲口中得知了安平怀孕的消息,彼时只觉愕然多余酸楚,愧疚又多余愕然。还曾想过,子都兄若是得知了,应当是十分开心的吧。
可如今,齐逊之再也不会知道了……忘了崇德陛下之后又说了些什么。有一瞬间,他仿若置身浓重的黑暗中,恍惚间又看到齐逊之浑身是伤被拖入魔鬼城的画面。
回到京城后,他不止一次想过,宁愿当时被拖入魔鬼城的是自己。即使此命陨落,也好过如今愧疚自责。
他并不愚钝,崇德陛下说这个消息安平并未透露出去,那么独独说给他听,已是种暗示。
他掀了衣摆跪下,诚恳地叩头:“微臣愿求娶陛下,望太上皇成全。”
崇德陛下欣慰地看着他,可是神情里也有忧愁,因为安平还没有同意……回忆的当口,窗户忽然咯吱一声被推开来,刘绪愕然抬头,正对上萧竚愕然的双眼,后者忽然笑起来,像是十分惊喜,转身走开了一瞬,下一刻便押着昭宁到了窗边。
昭宁怔怔地看着刘绪,刘绪也看着她,彼此正无言,却见萧竚贴在自家妹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她脸色一红,瞪了他一眼,扭过头来时,似十分纠结,看着刘绪的眼神闪闪躲躲。
不知为何,刘绪对这一幕莫名地感到惊慌,当即也顾不得告别,一夹马腹便朝前疾驰而去。
萧竚见状顿时大呼可惜,对妹妹道:“看吧,就叫你刚才主动点嘛,有那么难么?”
昭宁朝刘绪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垂眼道:“始终觉得我与他不适合。”
“所以你当时看过他就直接回来,便是因为这个?”
她点了点头。等在京城是因为之前连累他受了伤,如今见他没事,心中便安稳了。
萧竚有些怒其不争地拍了一下额头:“你是被以前那个臭小子伤了心弄得害怕起来了,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直接告诉他便是,他不在意你,我们便回江南去,大不了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昭宁一手按着窗框,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窗外的长街,低声道:“虽被那人伤了心,但他也教了我许多,起码我明白除去自己的身份,实在是个不讨男子喜欢的人。”
萧竚盯着她的侧脸好笑地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安慰道:“没有的事,那些只会笑颜如花、软言温语的女子才不好,你好得很,是别人没福气。”
昭宁难得地笑了一下:“哥哥,人也见到了,我们明日去与陛下道个别,便回江南吧。”
她遵守了诺言,等着他回来,他也没有出事,风光无匹地踏上了京城大街。如今也该忘却了。
她已经不年轻了,或者回去凭着郡主的身份嫁个人家,或者一生常伴父母左右,都该有了选择。而他正值风华,意气风发,功成名就,当有如花美眷,似锦前程……※此时此刻的宫中,崇德陛下仍然在劝着安平。
“安平,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梁国毕竟不是青海,你如今好不容易才建立威望,更当珍惜。腹中孩儿不能没有父亲,还是早些定下婚事吧。”
身为父母,最了解女儿的秉性。此时继续说起齐逊之只会让她更加悲痛,不如直接说正题。纵使残忍,也好过让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所以他们在安平进入殿中的一瞬便直言不讳地让她尽早完婚,反而对齐逊之的事情只字不提。
东德陛下也拉着她的手劝说。安平没有回话,也没有拒绝,只是坐在桌边沉思着,像是在很认真地听取二老的意见。
崇德陛下皱了皱眉,只好狠心道:“无论如何,别忘了你是个帝王!江山社稷,皇室威望,哪一样都比你的儿女情长重!”
安平被母亲握着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抬眼看着父亲,苍白着脸点了点头:“父皇所言甚是,朕既然选了这条路,此时便不该总为一己之私而流连不前。”
真的听她这么说,父母二人反而踌躇起来,仿佛自己逼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可是心底都很清楚这是为她好。
齐逊之的死,二位陛下都不好受,毕竟世上能有几个一生都全力护着自己女儿的齐逊之?但人死不能复生,伤悲过去,总要向前看,何况她还是帝王。她的喜怒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私事。
他们在乎皇室颜面,但更在乎她的终身。百年之后,有谁能陪在她身侧?身为女帝,要掌控朝堂,要兼顾天下,还要照顾子女,无良人相伴,必然会十分辛苦。高处不胜寒,总要有人为其分担寂寞。
此时此刻,只有趁热打铁,最好将她弄得忙碌无比,好过让她有空闲伤悲。所以崇德陛下当即又道:“朕已召见过刘绪,他也有心求娶你,不如就选了他吧。”
安平垂下眼帘,不言不语。
东德陛下瞧见,叹息道:“如今天下大定,你的肚子可等不了了,还是赶紧办了喜事吧。”
“喜事”二字像是根针,在安平心头猛地扎了一下,她移开视线,盯着旁边的绘着青竹的屏风,摇了摇头:“为免齐家人伤心,朕不敢宣布他已故,也不敢给他追封,如今难道连给他服丧的时间也不给么?”
“难不成你要为他守孝三年不成?”崇德陛下一时又难过又气恼,不禁撑着桌面喘起粗气来,东德陛下连忙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安平闭了闭眼,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