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之乡和轻死易发之国的壮士(分别指越国和吴国),跟从项梁叔侄随后转战南北东西,北击燕赵,西战三秦,但是在短短不到五六年时间里,这些人全都阳寿告尽,连同他们的领导者项氏叔侄,没有一个人活着回到故乡。youshulou.他们的血肉像土豆泥一样碾入了异乡的泥土,这也就是项羽死前所哀叹的:“我与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许多年后,他们家中的妻子,一定像人说的那样,在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而那良人,一定像人说的那样,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onenightinsuzhou(在苏州的一夜),倘使你回到公元前,你一定留下许多伤心的情。
回到公元前208年,这八千穿着簇新的铁衣,还是欢蹦乱跳、眼光明媚的苏州子弟兵们,已经整装待发了!
就在他们渡江而西之前,一张扑克牌必杀令上的大牌来找他们了。
这人就是红桃q召平。召平是陈胜的部属。陈胜给了他三五个勤务兵和几十张空白委任状,叫他回他的老家扬州(就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地方)去发展队伍。召平在扬州上蹿下跳地活动一番,但是扬州人只知道做梦,不愿意跟着他造反。他只好心灰意懒地在扬州城的旅馆里住下。
这一天,他听说陈胜的两支西征大军全部覆灭,陈王本人也从中原败走,各郡县正在清查变民。召平赶紧慌慌张张收拾起小广告,向南买渡过江,去了几十公里以南的苏州。他见到会稽郡守项梁,就发给项梁一份委任状,说:“您的郡守,恐怕是您自封的。您的官印上刻的字——我估计它还是‘会稽郡守通印’六个字吧。而且,据我所知,上柱国的官儿,可比郡守大两级。”
项梁一看委任状,上面写着:“兹特委任将军项梁,为楚王上柱国。急引兵而西,击秦军于中原,脱孤于困厄。”落款是“陈王胜,张楚元年六月”。
项梁看罢,回家跟项氏家族弟兄,还有项羽等人认真计议了一番,觉得在东南蜷缩,成方面一霸(简称面霸,今晚我吃的),这个路子是被动挨打的。陈胜也是楚人,我们应当牢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民族誓言,同仇敌忾,与子同袍,赴汤蹈火,死无足惜地引兵渡江北上,解救陈王于孤危,邀战章邯于中原,创就一篇东南赤子谋求故国三千里明月复升的激扬史诗。
长江两岸丘陵都不高,连绵不下几百里,接水之处,丘壁危立。草木盛的地方,软茸茸地滚成山团,点点滴滴,墨绿可爱。几百艘战船,整齐地划动着两排船桨,搏浪急进,忽高忽低,像水面上展翅飞翔的鸟儿。战士们伸手,总想把山坡上满眼的碧草拔一拔。
八千子弟县兵,渡过江去。
从长江,再往北行军二百多公里,就是江苏北部的东阳县(今盱眙)。在那里,项梁军被一群“少年”截住了。
现在我们必须按住项梁的大队人马,而改说一说秦汉时期的“少年”。
秦汉时期的年轻人,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阳光男孩,一类是非常凶猛的两腿动物。前一类古人如何称呼他们,我没有研究,大约可以叫“子弟”。后一类则被古人专称为“少年”。这个“少年”不同于现代汉语的少年,而是贬义词,是指年轻人中的坏类。韩信就曾经从这种“少年”的裤裆下面钻过去过。他们一贯在地方为恶,强力斗狠、横行乡党、斗鸡走狗、抢劫勒索、违法犯禁。
这帮少年,是政府打击的对象。
东阳县的父母官大老爷,就是非常“正直”的整人专家,他们秉承了秦二世在修改法令后所形成的酷刑主义。秦二世给他们定的目标是:“让农贸市场变成装犯人的大监狱,让马路上走着的都是赶奔农贸市场的人。”(囹圄成市,赭衣塞道。)于是他们都善于“苛察”(秦二世以“苛察为忠”),抓到一个嫌疑犯,立刻就想证明他有罪。就像拿到一张发票,立刻就要刮刮有没有中奖一样。一旦抓对了,比如抓住了犯事的“少年”,就像中奖一样高兴。而且还想中大奖。那就通过苛察来放大他的罪条,把本来应该挨鞭子的,定成断足削腿儿。
于是,死尸和零碎的手脚,每天都要在农贸市场里堆几堆。
这些“少年”们固然危害社会,是有罪,但父母官大老爷加给他们的刑罚,也确实是超重过当了。
于是,“少年”们恨得眼睛出血,与地方官吏势同冰火(这不是农民与地主的矛盾,而是城市平民与政府的矛盾)。他们都想把长剑刺进地方官长的肚子里边去。但是,慑于政府的威势,“少年”们不敢发作。——这里,我把“少年”两个字都加了引号,因为它是《史记》中的原词,与现代意义上的少年不同。《史记》等古书中的“少年”专指问题少年。
好消息突然传来,陈胜在大泽乡开闹了,“少年”们如蒙大赦,立刻想到利用这个混乱机会复仇。他们壮起胆子,拎着剑戟,手臂套上箭袖,带上各种作案工具,实在没有工具的就抱着斗鸡,蜂拥跑至县令府,红着眼,把他们的父母官——县令,给杀了。
这种情况非常之多,许多郡县的少年和父老,都刑杀了他们的郡守、县令这种一把手长官,然后宣布起事反秦,以响应建立张楚国,宣布大楚兴的陈胜。
东阳县的情况也是如此,“东阳少年”们杀了自己的县令以后,复仇完毕,“少年”们则越聚越多,最后多达数千人。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选一个领袖。县长秘书陈婴,是个讲信用、谨慎的人,是个长者。
于是,“少年”们就拎着刀剑、棒子,骑着摩托车,带着斗鸡,闯进陈秘书的家里。陈秘书正在给领导起草讲话稿呢,题目是《集中警力开展打击“少年犯罪”和“两抢一盗”专项行动》,他刚写道:“计划派出一千人次警力在重点民宅蹲点守候……”没等一千警力派出去,一千以上的坏少年却像乌云一样降落了。
陈秘书整个晕菜了,发出一声鸟叫:“不关我的事啊。我写的东西只是给领导念着玩儿,从来不算数的啊!”
“不要怕,我们是来请你做选择题的。”
这时,一个女少年爬到凳子上,说:“准备好了吗?请听题!a.你答应当我们的领袖。b.你不答应当我们的领袖,但我们拧断你的十个手指头。”
陈秘书说:“我要上厕所。”
“没有这个选项,只有a和b。”一少年举起铁棒子。
陈秘书哆嗦了半天:“可是,我选什么,我得向领导请示呀。”(这也是职业病来的。)
少年大怒:“你再啰唆!你的领导已经被我们杀了。你快自己拿主意吧。”
经少年们的一番恐吓,陈秘书终于找回了理智。他说:“我选a。”
“选a,”女少年沉吟了一下,“你确定吗?”她笑着张开两个大嘴唇看着答题人,笑得很灿烂也很廉价,还貌似特别神秘莫测,搞得好像她很懂这道题似的,其实她可能根本都不明白。
陈秘书沉思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吐了一口大气:“我……我确定。”
“确定,你确定是吗?确定是改还是不改了?”
陈秘书狂吐一口鲜血:“我……我……我、我不确定。”
“不确定,我可以帮你去掉一个错误答案好吗?”
“哦,那最好。”
“b是错误答案。好了,现在请你作答,a还是b?”
陈秘书又狂吐一口鲜血:“我……我……我就选a了!”
众人一阵欢呼,纳头便拜:“恭喜你!答对了!”
可是,节外生枝,有个有野心的少年当场站出来,说:“可是我们怎么称呼陈秘书呢?东阳令,级别是不是太低了?我认为,应该让他当王。这样我们也可以被封为侯、柱国什么的,岂不更得意!”
少年们觉得有道理,于是吵着让陈婴重新答题。
女少年赶紧又爬上凳子。陈婴哭丧着脸说:“你不用再请听题了。我知道,我不确定!”
女少年说:“你不确定的话,没有关系,你可以向场外亲友团求助。”
陈秘书吐着血说:“那好。我要求助我妈!”
于是,陈老太太被请出来了。陈秘书说:“妈妈,不好意思,现在是赌命答题时间。他们问我,是当他们的王,还是选择把我手砍了。”
陈老太太深明大意,说:“我认为你应该当他们的领袖,但是不要当王。你知道吗?自从我嫁到你们陈家来,我查询了你们祖宗八代的就业历史,其中没有一个当过贵人的。现在你一夜之间暴发称王,这不祥啊!”
接下来,陈老太太又用少年们所听不懂的娘家话(可能是唐山话)偷着告诫陈婴说:“你脚着这样中不?——我是竟个意儿不让他们听懂捏——我脚着吧,你别(四声)当王,你另个剌儿找个更能耐的人当王,以后轻会儿出了事儿啥跌,也是砍他的脑袋耶。哼是不会砍你地耶。轻会儿要是不出事,一旦整成了啥跌,也有你的好处唯。咋地也封你个猴啥跌。你看中不?”(此为唐山方言,翻译成普通话为:你觉得这样行吗?你别当王,你另找个更能耐的人当王。以后一旦出了事什么的,也是砍他的脑袋呀。也不至于砍你的脑袋啊。如果没有出事,革命成功了,也有你的好处啊。怎么也封你一个侯什么的。你看行不行呢?)
陈婴说:“中!”
少年们一起抗议大喊:“说普通话,说普通话!”
陈老太太高声宣言:“我刚才跟他说的是这意思:你们应该推举在苏州起事的项梁当王。人家项氏,世世代代是楚国的大将。人家名气多大耶!你们依靠着这样的名门望族,干啥大事成不了耶?你们看中不?”
大家咂摸了咂摸老太太的话,觉得陈婴也确实不像王的样,于是齐声大呼:“中!”
于是,陈婴被迫当了众少年的领袖,但不领王号。
陈妈妈的老家话的意思是:咱家祖上的dna里没有显贵的双螺旋片段;咱家的“种”里边,没有当王的命。所以你不要称王,称王也不会有崇拜者。你应该把这几千人全转手给了贵族项梁,自己甘当经理人。
陈婴率领着这数千少年——这个人数很快膨胀到两万,向城外开拔,去寻找项梁。
刚好项梁正在北上,来至苏北。
陈婴及其两万人队伍,遂投拜在项梁的麾下。不久,项梁出于回报,竟封陈婴为楚上柱国,授封邑五县。后来,项梁战死,而陈婴安然无事,随后“转会”刘邦集团,征战浙江流域。最终西汉建立,皇帝刘邦封陈婴为堂邑侯,食户一千八百户。一切正如陈婴之母所料。陈婴之母,亦女中智者也!看来唐山就是出人才啊。(注:陈婴的子孙袭爵,直到汉景帝年间。陈婴的后代,还出了个大名人,就是他的重孙女,嫁给了汉武帝的金屋藏娇的那位美女陈阿娇。)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1.有问题,尽量向老妈请教。
2.尽可能多掌握一门方言,有时候可以救命。
3.很多郡县的起义情况,都类似东阳这样,是城邑平民杀其长吏,宣布反秦,城邑平民是本次运动的重要乃至主要力量。刚刚说的会稽郡其实也是这个情况。
【潇水附记:秦汉少年行】
古书中,譬如《史记》中,常有“少年”这个词,它是个贬义词,专指年轻人中的坏蛋。
古人写了很多《少年行》的诗,揭示出“少年”的日常生活由两部分构成:玩儿和犯罪。
1.我们先说玩乐:其实,古往今来的犯罪分子,生活方式没有什么改变,都是大白天在酒楼、宾馆里玩儿,玩什么呢,赌博、歌唱、打牌、斗鸡什么的。晚上就出去“两抢一盗”,也就是抢劫、抢夺、盗窃。只不过古时候是凭刀剑和骑马,现代是铁棍和摩托车。
曹植有诗:“京洛出少年。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说这些“少年”,大白天过得很舒服,斗鸡、走马,吃喝玩乐。
李廓《长安少年行》:“游市慵骑马,随姬入座车。苍头来去报,饮伴到倡家。”——则指这些少年还要嫖娼。
高适的《少年行》:“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是在唱歌,门口还停着豪华车。
高适的《少年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整天赌博输钱,家里还输不光;到处打架杀人,自己还总不死。为什么如此悠闲还有钱呢?因为靠着“两抢一盗”。
2.下面讲他们怎么犯罪:
王建《羽林行》:“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这是在抢劫商人,晚上兼营盗墓。
杜甫《少年行三首》:“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名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这是少年在勒索酒店老板了。
李白《结客少年场行》:“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则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