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云秋晚上吃了阮莹莹带来的饭菜就草草躺下,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打仗时的壮烈场景,那些惨死的将士一步步走向他质问他,是不是所有人都为了衬托他而存在,他们的意义何在?
寒云秋大汗淋漓,像刚刚经历恶一场恶战。
他坐起来看着窗外,除了几只飞鸟,没什么特别的。
呜~~~唔~~~
有人在吹牛角埙,悠长呜咽的鸣声响遍整座边城,在黑夜的衬托下,尤其悲壮入心。
寒云秋穿上外衣,从窗户跳出,稳稳落在地上,朝着吹奏的方向走去。
那人一袭白衣,是极宗的衣服,寒云秋顿步,远远瞧见他的身形后,便想打道回府。
唐方从房顶跳下,道:“怎么走了,你不是来找我的?”
寒云秋笑道:“是来找你的,这不是找到了吗,找到就该回去了。”
唐方又说:“你脸色不太好啊,有什么心事?”
寒云秋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能被我这埙声感染,你也在悲哀吧?”
寒云秋停住脚步,道:“你想说什么?”
唐方指指屋顶,挑眉道:“聊聊?”
寒云秋跃步而上,三两下奔至方才唐方所处位置。
“说实话,当初你和宗主打赌划约的时候,我很看不起你,包括后来的种种行径,我也不欣赏。但是,前几日那场大战,你做的很好。”
寒云秋嗤笑一声,道:“因为一场战斗,你就对我改观啦?”
唐方扬了扬手里的牛角埙,道:“最主要还是今天晚上,你能寻声而来,我很意外。”
寒云秋皱眉:“你专门钓我?”
唐方摇摇头:“大战过后,我每日都在这儿吹,也有其他人找过我。有亲人战死沙场的,有战友重伤未醒的,有被战争吓破胆的,各型各色。”
寒云秋问道:“我是哪一种?”
“你很复杂,没法儿归类,是单独拎出来的例外。”
寒云秋苦涩笑笑,双手交叉抵住下巴,两侧的龙须耷拉下来挡住他半只眼睛,月光在他的眼瞳中格外闪亮:“问你一件事。”
“你说。”
“这次……有多少人死了?”
唐方深呼吸一口气,轻声道:“两万。”
寒云秋眉头皱成八字,沉默不言。
唐方叹道:“所以你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了吧?”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寒云秋高声喝道,“用不着你们提醒我!”
唐方闭嘴,静静对上他愤怒的视线。
寒云秋很快转过头来,轻声说:“抱歉,这就是我不太想聊天的原因,情绪控制得不太好。”
唐方并不在意,淡然一笑后说道:“我第一次来边境打仗的时候,和你一样。”
“我是大师兄,自认为师弟师妹们都需要我的照顾,几个人来就要几个人回去。”他叹一口气,边回忆那段往事边说道:“可是谁又能事事顺心呢,事违人愿才是常态,终究有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死去,我保护不了所有人。”
寒云秋偏头看他,欲言又止。
唐方接着道:“这不是你的错,是魔的错。”
寒云秋突然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站起身,目光远眺:“你我不是一类人,所以你不可能劝解我。我是被牛角埙吸引来,也的确怀着悲伤的心情,可那并不代表这悲伤就一样。死人分好几种,亲人、朋友、陌生人,我在为自己悲哀。”
“寒云秋!”唐方喊道,他想叫住他,一直都是他在说,寒云秋保持沉默,这样他当然找不到突破口。
可寒云秋这次铁了心要走,一步也没停,几次腾跃后跳下屋顶,消失在唐方的视线。
天一大早,寒云秋就下了楼,这让楼下的梅鹤青很惊讶。
他把朱砂笔搁置在一旁,撑着脸问道:“你怎么醒这么早,不像你啊。”
寒云秋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就是我,还用像吗?”
“你下午要和莹莹一起去合道殿?”
“怎么,你也要去?”
梅鹤青道:“我想来着,可是今天轮到我值岗,怕是来不及,改日再说吧。”
说罢,他取出一份图画,道:“帮我把这个烧给他们,早年画的一幅街市景图,但愿他们来世能安稳地生活在那里。”
寒云秋收起来,没多说什么,依照往日,他肯定会贫嘴道:“哪有来世啊,我都不记得上辈子的事儿了,你们更不记得,都瞎说的,你们就瞎信吧。”可他现在好似失了那份心气儿,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
梅鹤青有点担心,但看到演武场内练拳的阮莹莹,便打消了说教的心思,一切等过了下午兴许会好很多。
光阴转瞬即逝,太阳刚过正午,阮莹莹和寒云秋就踏上了前往合道殿的路。
这次寒云秋没抱怨什么,比如饿啊之类的,乖乖与阮莹莹并肩,二人一言不发,沉默了一路。
等到合道殿前,寒云秋提前取出梅鹤青交给他的画,双手捧在身前。
“我听说这次死了两万将士。”
阮莹莹点点头:“没错。”
“他们都在这里了吗?”
阮莹莹不是很清楚,模棱两可答道:“应该吧,或许会有一些来不及火化的,只放了灵位,没放骨灰。”
寒云秋眼神黯淡,这么说麦英的尸骨也不一定在。
算了,进去吧,进去就知道了。
寒云秋先阮莹莹半步踏入殿内,抬头向上张望,密密麻麻的灵位比正星林训话那时要多的多。
他先鞠了三个躬,把画丢入殿内正中插香的四足鼎内,画卷脱手的一刻使灵力点燃,绚烂的火光带着祝福化为灰烬,只有余灰还在发着红亮。
“我想知道麦英的灵位是哪个。”
阮莹莹道:“我觉得你还是先把心结解了,刚刚牺牲的两万人和以往牺牲的不计其数的将士,若你先与他们和解,我想到麦英那儿定会自然洒脱。”
寒云秋不敢看阮莹莹,但他即使如败家之犬也要依着自己的心行事。
阮莹莹不给他说,他就一个个看。
阮莹莹很快就看透了寒云秋的心思,但不阻止,她要寒云秋知难而退,在浩如烟海的灵位中寻找麦英,并时时刻刻经受内心愧疚的刺痛。
她相信过不了片刻寒云秋就会放弃,先解开自己的心结。
半个时辰过去了,寒云秋还没打算停下来,他不停扭动身子变换方向,一个接一个地查找逝者的灵位。
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广安志。
然后目光所及在旁几个也都曾相识,门飞语,孙白华,宁悦和,邢庆,正是那日与他一起吃酒的五人。
全战死了,一个不留。
他颤抖着向上移,在上面绕了一圈又一个名字差点让他崩溃,正星林。
“啊!!!!”
痛苦的哀嚎响彻整座大殿,寒云秋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莹莹,你走吧,我就是个扫把星,不管谁靠近我都没有好下场。他们只是与我吃了一顿酒,带了两天岗,和我说了几次话就横祸惨死,都是我。”
寒云秋双手掩面,想哭却没有泪珠,他自嘲地笑道:“看吧,我就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即便这么多人因我而死都不会流出一滴泪。”
他颤巍巍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与阮莹莹对视说道:“如果我当时再坚持一点,就不入极宗,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阮莹莹摇摇头:“若你不入,你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寒云秋哈哈大笑:“你也不懂。也对,你们不懂是正常的,这天底下在这方面能和我共情的怕只有那个被封印压住的魔王了。”
“接下来你有三个选择,一,对这些将士诉说心结,二,找到麦英的灵位,三,滚出合道殿。别磨磨唧唧哭哭啼啼的!”
阮莹莹的怒喝让寒云秋找回了些许理智,他继续一个一个找,终于,在目前摆放灵位最顶一层的西南侧找到了麦英的灵位,灵位后面放着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他的骨灰。
寒云秋伸手想要将其召到手中,却被阮莹莹打断:“你干什么?”
“我想抓一把骨灰,带麦英看看他没看过的世界。”
阮莹莹绷直的胳膊缓缓放下,道:“合道殿内不得随意乱动。”
寒云秋望着她怔怔出神,看的阮莹莹浑身难受,她道:“你看我做甚?”
“莹莹,你为了什么而战斗呢?”
阮莹莹不假思索地答道:“为了苍生,也为了自己。”
寒云秋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听了她的回答后感觉心情开阔了些,不再那么阴郁。
他看向面前的诸多灵位,以及四足鼎中插着的那些长短不一燃烧的香,紧缩的眉头渐渐舒展,把乾坤袋内存的那坛酒拿出,洒在地上,顷刻间酒香四溢。
他没给阮莹莹说什么,重复之前那个动作未再受阻拦,装骨灰的盒子小小的,很轻,外面只有粗糙雕刻的花纹,以及中等书法篆刻的名字。
他取出一个玉瓶,抓起一把骨灰放进,盖好塞子系在腰间,灵力控制木盒物归原位。
寒云秋长叹一口气,把浊气与抑郁尽数吐出,朗声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