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此话,宣帝眸色蓦然暗淡,许多话都酝酿在喉咙上了,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尘儿,你还在怪朕吗?”
缓缓翻动眼皮,如此近距离看他,萧莫尘才发现,才过四十岁生辰的宣帝,此刻双鬓已染上了白发。
他眼袋浮肿,眼神污浊,脸上的细纹越发明显,眼前的宣帝,跟他记忆中意气风华的父亲相差甚远。
这十年时间里,他周旋于众多势力之间,想必也吃了很多苦吧。
思及此处,萧莫尘稍嫌幽冷的眼眸,瞬间缓和了几分,紧抿的双唇寒意渐渐消散。
他踌躇几分,终是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夹了一块鲜鱼肉慢慢嚼动着,这鱼的味道,倒是跟他记忆中的一样。
看到萧莫尘动筷,宣帝眯眼笑着,继续挑着鱼刺说:“这是当年晋王府的厨子,知道你喜欢吃他做的糖醋鱼,父皇便把他留下了。”
顿了下,宣帝微垂的眼帘难遮失落,道:“虽是晚了些,可终究还是让你吃上了。”
透过门口看着外面的天空,宣帝神色有些恍惚:“父皇也留下了以前王府做糕点的厨子,你母妃爱吃。以前为了让她多吃饭,不给她吃那么多甜食,可是如今,她却再也吃不到了。”
“尘儿,你怪父皇,是应该的。”
说话的瞬间,宣帝早已红了眼眶,唇边潦草的胡子微微抽动着,握着筷子手手指早已发白,他正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情绪是会传染的,此刻萧莫尘也酸红了眼眶。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用力捏着桌子一角,道:“原来父皇你一直都是爱母妃的。”
原先我以为你是世间最无情之人,没想到,你毕生的深情全给了母妃一人。
“怎么会不爱?你母妃是父皇第一眼就喜欢上的女子,她是那么的温柔善良,她很爱笑,也爱吃甜食,跟她在一起,感觉空气都是甜的。”宣帝眉眼弯着,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突然,笑意僵住,他又开始变得很失落:“父皇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登上这九五至尊之位。当年年轻气盛,凡事想争第一,若是当年安安分分地跟你母妃过日子,也许,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若是当年父皇你不争,怕是会落得跟母妃一样的下场,熬不过那个寒冬。”
萧莫尘一语打断宣帝的话,当年夺嫡之争,他记忆犹新,若是当年他败了,他的任何一个手足都不会容忍他活着。
就像他一样,萧家与他同辈分的,如今就只剩他一人。
这就是天家,没有亲情没有人性的天家。
微微愣了一下,宣帝眉间终是展开了。
他给萧莫尘夹了一块红烧兔肉,笑容可掬地道:“还好父皇赢了,等将恶人谷这个内忧解决之后,父皇要亲手将这天下送到你手里。”
手上的动作抖了一下,萧莫尘愕然地盯着宣帝看。
宣帝继续笑着说道:“尘儿,父皇欠你的甚多,恨不得把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忍辱负重了这么些年,父皇就是为了这一刻。”
萧莫尘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抓住了什么重点,可仔细一想,却又只剩一团乱麻。
心里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太脑子里不断循环着。
或许,他那些兄弟的死,与他有关。
“父皇,儿臣想知道,父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这一切,为什么到最后,儿臣只剩下了一个兄弟。父皇,你该不会是为了帮儿臣扫清障碍,所以……”
萧莫尘话之说一半,他实在不愿意用最恶毒的想法去猜测宣帝,可是宣帝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
仔细瞧了他好一会儿,似是看穿了他心底的想法,怕他心里有负担,宣帝思忖一番,才回他道:“有史以来,皇家都逃不过兄弟倪墙,手足相残的下场,父皇经历过,自然知道其中之痛之悔,倒不如父皇来当这个恶人,替你扫清障碍。”
“其实也不用父皇动手,冷家那个女人早就容不下他们了。”
他们?那是父皇的儿子啊。
“父皇,其实,你亏欠最多的是他们,虽然儿臣过得不顺,至少还留着命。”听他如此轻描淡写,萧莫尘心里堵得慌。
他从来都不想要这天下,更何况是要他踩着自己兄弟的白骨上去的。
“这都是命了。”宣帝感叹道,接着接着说:“你与离府小姐的婚事,等你入了东宫之后,一起办了吧。”
萧莫尘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化,眼下,他又想起另一件事,连忙问道:“父皇,你给离相下的毒,可有解药?”
闻言,宣帝有些心虚地转着泛黄的眼珠子,默了下,才说道:“尘儿,你怎么知道的?”
“陆风就是儿臣府中的,离相身上之毒,他一眼便瞧了出来,只是儿臣想不明白,离相对你对南楚从无异心,你为何要对他下毒?”萧莫尘不解地问道。
宣帝迟疑少时,不自在地摸着筷子说道:“离相是世间少有的将相之才,这些年多亏有他,父皇对付冷家和方家才顺心应手了许多。只是,他功劳显赫,影响力极大,将来你登基了之后,父皇怕你控制不住他。
再者,父皇查到他与恶人谷有联系,接着冷家也想拉拢他,众多思虑之下,便对他下手了。
早知你与相府小姐有此等羁绊情缘,父皇当初就不费那么多心力去对付他了,他始终是你这边的人。”
“他勾结恶人谷,只是想拉下冷家,只是想替父母报仇而已,他对南楚,对南楚子民,一片真心,日月可鉴。所以父皇,还请你给儿臣解药,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说到此处,宣帝讪笑着说:“这毒是冒牌三长老给的,他向来只会制毒,而不会研究解药,所以父皇没有解药。”
看着萧莫尘的脸渐渐冷下去,宣帝接着道:“陆神医不是在宸王府吗?他定会研究出解药的,尘儿请放心,以后父皇不会对他下手了。”
“父皇,你给的解药和陆风给的解药,意义不同,你不会明白的。”
“父皇,府中还有事,你慢用,儿臣先退下了。”
说罢,萧莫尘放下筷子,向宣帝深深一揖,退下了。
望着他清冷的背影,宣帝呆呆地呢喃了句:“父皇懂,父皇怎么不懂,你不过是怕离歌会怨你罢。”
宸王府的马车回到门前时,已是日色西移,暮色下沉。
白皙细长的手指挑开车帘,一抹青色的背影映入他眼帘。
萧莫尘浅浅而笑,墨玉的眸子映着淡淡光华,他下来马车,缓缓向那人走去。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罗裙,她似乎不爱华丽,服饰无多少点缀,配饰也少得可怜,此刻只有两条裙带随着微风轻轻飘摆,散落的三千青丝如一匹锦缎,随风轻扬。
此时夕阳破云而出,她垂手站在那里,温泽的霞光镀在她清华如水的罗裙上,万千的景色都成为她的陪衬。
忽然一阵风起,撩起她的三千青丝,那青丝犹如一匹墨色的锦缎在他眼前铺开来。
眼前之人美如画,一根发丝扬起,他都心动好久。
萧莫尘看痴了,他不自觉抬起手,想抓住那抹撩他心弦的发丝,只是那人突然转过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