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海终于抚平情绪并转过身之前,岩永琴子已经收起了那心动的表情。
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岩永琴子祝福道:“看来今天,我正好见证了一条隔阂的跨越,恭喜。”
七海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也要谢谢岩永小姐,如果不是你,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岩永琴子失去了表情。
她知道自己是个送助攻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被七海道谢时可以平静以对。
这会让她进一步意识到,自己不是目睹心上人和别的女人走进爱情宾馆,而是开着车把她们送进了宾馆,帮忙开了房付了钱,然后站在一旁,全程目睹了他们恩恩爱爱加深感情。
最后这种情况下,收到女方“我们走到这一步真是太谢谢你了”的诚挚感谢。
这实在是太崩心态了。
看着她那张死了人一样的脸,七海很关心的问道。“诶……岩永小姐心情不好吗?”
……算了,至少目前看来,感情好归感情好,但完全不是那种感情。
姑且按照自己的步调来走吧。
岩永琴子叹了口气,对自己刚才的死人脸,做出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解释:“我是哪里惹人厌了吗,还是说他很不欢迎有人来家里。”
从岩永琴子从进门开始,荻原明就没跟她说什么话,直到她咬着牙送上了一次助攻,才总算受到了一点客人应有的“欢迎”——早点休息的那种。
整体来说,态度还是不咸不淡的,让她感觉到了极大的冷落。
七海对此倒有不同的看法,微笑着说道:“荻原先生只是从来不注重虚礼而已,如果没什么需要说的,就不会有多余的寒暄,如果真的讨厌,就根本不会和你有什么交流。”
不过对于另外一个问题,七海则同样有些疑惑的说道:“至于别人来家里……应该也不算那么抗拒,今天也许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吧。”
岩永琴子也感觉奇怪,荻原明之前说话一直好好的,送自己去医院的时候,甚至让七海陪着自己,由他去走付款一类的手续,可以察觉到一些普通的关心。
只是在自己说要来时,刷的一下就变冷了。
不过之后语气便立刻缓和了过来,又在七海请求后轻易改口,虽然主要原因肯定是……对七海的宠爱,但似乎也并非真的抵触或反感。
“总之今天辛苦了,岩永小姐先好好休息吧。”七海在一旁说道,“需要先洗个澡吗?”
洗是肯定想洗的,岩永琴子奔波了一天,又在躲避猫又的时候狠狠摔了出去,哪怕可以在有事的时候不顾忌干净,也不代表不在意。
何况是住在别人家里,脏兮兮的躺在床上也太失礼了。
“确实想洗,不过让我自己来就好。”
“没关系的,岩永小姐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准备。”
因为思考着别的事情,岩永琴子并未注意到七海那有所图谋的神情,在道过谢之后,便跟着七海走进客房,坐在了房间的椅子上。
在七海去浴室放水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拆掉义肢,摘下制作精良的假眼,小心的脱着衣服。
如果要发挥最擅长的“虚构推理”能力,来为荻原明的反应构建一个合理的解释,岩永琴子只能想到是因为过去发生了一些事情,比如荻原明在请人……不,是有人,而且是女人主动要到家里来,结果荻原明答应之后,在家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比如引发火灾之类的。
但以目前对荻原明的感官,和荻原明的强大程度,且不说那种事到底有没有发生的可能,至少她觉得荻原明不至于因为一点事情就变成惊弓之鸟,无差别的抗拒别人到家里来。
也不觉得那般正确维护秩序的戒律者,家里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想要避免自己发现——如果真有,也不是不能拒绝七海的提议,不让自己过来。
所以应该再退一步,他只是……反感别人主动踏入自己的警戒线?
每一个人都有自身的警戒线,有的可以扩大到家里这个私人领地,就像那只正在房间门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大黑猫一样,有的是“自己的生活”这个概念,会反感其他人干扰甚至插手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某些在于精神领域,比如不希望自己的爱好被人知道。
不过家里就是警戒线这个推测,可以根据感官和之前的推理大致否定掉,所以最有可能的结论是……
反感女人主动接近自己?
在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岩永琴子解下抹胸的手顿了顿,见鬼一样的睁大了眼睛。
当然,这只是形容普通人见了鬼的表情,岩永琴子天天见鬼,还能没事聊上两句。
虽然细纠起来,也不是没有其他可能,但这个结论,确实是她依照现有的观察与信息,推理出的最大的可能性。
“岩永小姐,水已经放好了。”
听到这话,岩永琴子手指一动解开抹胸,回应道:“麻烦你了。”
七海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在看到岩永琴子的时候吓了一跳。
不是因为岩永琴子此刻正在脱下身上最后的一块布,虽然一出来就看到这毫无顾忌的赤裸,确实会令她震惊,但她此刻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吓到她的要素上。
在脱下衣服之后,自膝盖往上便断掉的左腿就没了裙子的遮掩,可以清晰完整的看到,除此之外,还有右眼处那空洞的眼窝。
这份由娇小,精致与残缺所混合而生的视觉冲击,让人心疼的要命。
“岩永小姐”
“啊,抱歉,之前没有好好说明,吓到你了吧。”岩永琴子带着歉意说道,“如你所见,我缺少了一条腿和一只眼睛,这是我成为妖怪们「智慧之神」的代价。”
代价?
七海一直以为岩永琴子的腿是因为车祸一类事情断掉的,怕触及伤心事便一直没有询问,而这代价一说,在她的感觉里未免太过残忍。
残忍到令人愤怒。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代价……”七海喃喃问道。
岩永琴子将最后一块布料扯下,随意的丢在床上,以这完全赤裸的残缺姿态说道:“被视为日本最古老文献的古事记中,记载着一种被称为久延毘古的神,这种神虽然只有一条腿,不良于行,却是知晓时间一切的智慧之神。”
“而单眼者有时会被视为神或接近神的存在,据说古代人在以人献祭时,为了区别于普通人,会弄伤其一只眼睛,作为连接人与神的使者。”
“而且全世界的锻造之神也经常具备单眼单足的特征,不少文献都将其视为成为神的必要条件。”
岩永琴子指着自己再一般人看来空洞可怖的眼眶,却没有丝毫自卑或介意的说道:“其实这个样子,可以说是神,也可以说是最接近神,传达着神的旨意的巫女,不过无所谓,是什么并不重要。”
七海很难理解岩永琴子为什么能普通的说出这些话,更不理解她为何做着现在的事。
“所以岩永小姐为什么会当这个「智慧之神」?”七海皱着眉头,声音中已经出现了一些火药味,“那些妖怪在逼迫你?”
在七海看来,或者说从一般的思考逻辑,人显然会对导致自身残疾的因素充满愤怒,不去憎恨妖怪也就算了,根本不可能接受由这份代价带来的……责任。
没错,更重要的是,七海目睹了岩永琴子面对猫又有多危险,并未看到这份代价带来了什么好处,只能看到沉甸甸的责任和危险,不管怎么想,都没有任何接受的理由,除非受到了逼迫。
但岩永琴子的回答,却否定了这近乎唯一的猜测。
“逼迫?没有啊,是我自己答应帮他们的。”
“……只是这样?”七海难以理解的问道。
岩永琴子微笑着:“一只眼睛一条腿,就可以成为神,这样的交换条件也不坏吧。”
不坏吗?
毫无疑问,七海是个善良的人,可以为了救人傻傻的拼上命去,比如在琴子遇险的时候挺身而出。
但哪怕是她,也不可能答应那种条件。
所以这究竟是什么呢,是善良吗?
应该包括在内,毕竟一切的开始,是岩永琴子答应要去帮助智慧低下的妖怪,且到现在都似乎没有后悔。
但一个善良,显然无法解释全部。
她好像只是很普通的决定了,接受了,行动了,哪怕那份接受充满残忍,行动充满危险。
至于其他的愤怒啊,憎恨啊,痛苦啊,自卑啊,都看不到分毫的影子。
七海真的无法理解。
但不妨碍她带上敬意。
“我来帮你洗澡吧。”七海伸出了手,“肩膀不能沾水,自己洗会很不方便。”
“确实有点不方便,麻烦你了。”
岩永琴子抓住那只手,蛮灵活的单腿蹦跶着,跟着七海进了已经有些水汽的浴室。
浴缸里只有大半缸水,不好泡澡,但正适合给肩膀受伤的伤员擦洗用。
在七海的搀扶下,她将受伤的肩膀放在外侧,小心的坐进了水里。
虽然在这一周里,她每天在宾馆也有泡澡放松,但事件中的泡澡和结束后的泡澡显然不是一个概念,而且就算是那些时候,她也在浴缸里瘫的像个死鱼。
七海将一块干净的毛巾搭在包扎处,进一步防止被水花和水蒸气沾湿,刚想帮她洗身子的时候,就看到她一脸惬意的往后躺了下去。
她一把拍住了岩永琴子的后背:“岩永小姐,不能往浴缸里躺!”
岩永琴子带着近乎痴呆的傻笑,哈着气说道:“躺一下,就一下,哈啊,这段日子实在太累了……”
七海可以理解绷紧的弦突然松开后的疲惫,苦笑拖动着那娇小轻盈的身体,将她挂在浴缸边沿,算是弄成了一个适合擦洗的姿势。
就这还得抓着她没受伤的胳膊,防止她跟没有骨头一样滑进浴缸里。
将沾着热水的湿毛巾覆上岩永琴子后背,听着她那惬意的叹息声,七海说道:“岩永小姐,我想请教你一些问题。”
岩永琴子叹着气,昏沉沉的说道:“什么?”
“我想知道……”七海有些困难的纠结了一下用词,“不对,应该说,在你的眼里,荻原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嗯?”
思考着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岩永琴子猛地提起了神,满脸狐疑的看着七海:“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帮我洗澡的吧。”
七海有点小尴尬,又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下来:“有一半的原因吧。”
岩永琴子陷入了纠结。
这话乍一听好像是试探,但说试探又太过明显,结合七海今天想要接近荻原明的表现,其实是在询问岩永琴子今天晚上,和荻原明产生了互通与理解的那些地方。
回答,是帮七海了解荻原明,是送助攻的行为。
但不回答,又对不起人家对自己的照顾。
在一番纠结后,岩永琴子不开心的鼓着嘴,闷声闷气的说道:“是一个……真正的强大之人吧。”
“真正的?”
“嗯,不是单单拥有强大的力量,还拥有不滥用这份力量的心,不会因为自己站在高处,便以个人喜好去审判罪行,判断正误,而是真正思考过何谓秩序,思考着最合适的惩戒与处理。”
岩永琴子的目光有些迷离,像是因为温水与疲惫,也像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一点其实非常难得,因为像他和侑子小姐那样的戒律者,已经不是什么秩序的执行者,而是几乎可以视为秩序本身,也许会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限制,可在一些不大的事情上,却完全有资格根据个人喜好决定一切。”
“这样的人,却可以分清骄傲与傲慢,可以拥有修养和自律,可以沉下心来站在各方的角度思考,给予公正又不失人情味的审判,给予犯人应有的选择,实在是……太迷人了。”
正认真听着的七海,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嗯?”
正诉说着的岩永琴子,也突然回过神来:“嗯?”
两人静静的对视了几秒。
岩永琴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充满诚意的问道:“你觉得我做你未来的女主人怎么样?”
七海面带微笑,捂住她伤口处的毛巾,从浴缸里舀起一小盆水,“哗啦”一声浇在了她的头上。
“该洗头了,岩永小姐,洗完早点睡吧,荻原先生说过,梦里什么都有。”
岩永琴子赶紧扒拉着脸上的水,一睁眼就看到第二盆水又要泼下来,吓得赶紧喊道:“停手!停手!我是认真的!以后我给你开五十万的月薪!”
“非常抱歉,岩永小姐,我的月薪已经有六十万了,而且还是我给自己发。”
七海一边回着话,一边毫无怜悯的将水浇了下去,那细致的动作,就如浇灌窗台上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