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虽然负气而去,却终归留了一丝感应在那人身上,只因没有觉察到什么危机,便不再理会。却不想,当他拿回镇魂令一路寻来时,看到的,竟是那个胆大妄为之人,从陡峭山崖上一路连磕再碰的滑入湍急水流中,转眼便被冲得没了踪影。
鬼王心弦上那一口尚未平复的浊气立时被梗在了喉口,噎得连伪饰的气息都凝滞了,墨瞳再次染上血色,唇角隐现外凸的獠牙森白,此时此刻他真真的想要扑上去咬一口,看那不知爱惜自己的狂徒究竟能不能知道痛。
按说经了轮回涤魂,这人早该忘记前尘往事,上古时靠着神力强横,肆无忌惮涉险的经历,更是早该淹没在茫茫岁月当中。可为何,这莽撞冒进的毛病仿佛像是刻进了神魂之中,每一世都过得惊心动魄,没有半刻靖宁。鬼王现下十分怀恋那段看守大封的日子,虽然无聊了些,总归也不似如今这般生生死死胆战心惊。
尽管鬼王心中郁卒的不得了,却还是手脚麻利的登萍渡水把那一坨人型捞起来……,没办法不捞,再耽搁下去,那人只怕还没再次淹死在水中,就已经先冻成冰块了。
不捞生气,捞上来了更生气,看着怀中之人那满身触目惊心的伤,鬼王的拳头生生把自己掌心攥出了血,艰难压下心底翻涌而上的嗜血暴怒,忍着性子先处理较轻的伤势。可谁知,刚把右肩一处脱臼的骨节合上,那人却像是条离了水的鱼儿般挣动着身子差点蹦起来。
鬼王这才记起,凡人受伤是会痛的,他往常给自己处理伤损的次数太多了,手法又稳又准,也不知什么叫顾惜,倒一时忘了凡人孱弱,看似不严重的伤放到凡人身上就要更严重数倍,同时也似乎要更疼痛数倍,昆仑如今已是□□凡胎,他是耐不住痛的。
可他总不能放着这些伤不处理,遂狠下心软言安抚了几句,却不想那人连眼睛都没睁开却迷迷糊糊的叫他‘神仙’。这句‘神仙’听得鬼王一怔,可还没等他羞涩回应,那人却又语气满含嫌弃失望的嘟囔了一句‘男神仙’。
鬼王的羞涩无措霎时便都定格在了那张显得更加苍白冷硬的脸上。这句意味不明的抱怨令他几乎气结,意识中似有无数黑云叫嚣着翻腾不休却怎么都平复不了蔓延而上的寥落。他随在昆仑身边也不知多少岁月,还从没因自己的男儿身被嫌弃过,再说,昨日得了昆仑青眼的那凡人小孩不也是个男的吗?怎没见昆仑抱怨?
被嫌弃的‘男神仙’虽气得冒烟,可下手却极有分寸的敛去几分力道,他自己生气是自己的事,气过了就好了,可他见不得昆仑难过,一星半点儿都不行。
那人又昏了,鬼王此刻实是望着这次能昏久一些,生怕惊醒了又要受痛。
待处理完表面上的伤,那人左腿摔断的骨头却让鬼王犯了难,凡人受伤自是没有鬼族那么快恢复,断裂的骨头要长起来得耗费不少时日。他一个鬼族餐风露宿倒没什么,可那人已经起了烧,如果一直呆在露天地里,恐怕会有麻烦。
鬼王小心翼翼的将人托起,就近寻了处荒弃的茅草屋收拾出来暂以栖身。等终于为那人处理好伤势,安顿下来睡沉了,鬼王才有机会静下来,仔细端详这副陌生的容颜……
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
作为一名深渊鬼族,鬼王对凡人的相貌本也没什么概念,丑俊并不是他衡量一份食物可口与否的标准,当初他觉得昆仑好看,其实大部分还是源自于昆仑比别个都更鲜香些的缘故。
这人虽带着昆仑的气息,却怎么都不及昆仑分毫美味,可如今情势所迫,面前这个总归也要比别个更强些。
鬼王心中颇为感慨,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及得上昆仑的了,可惜,无论他多么想念,都见不到了。
山野间的小茅屋只不过临时搭就,初时也不过略能为探山的猎人遮风挡雨稍作歇息,怎么都跟坚固安全搭不上边,可今日此处因有鬼王坐镇,却是出奇的安宁,静得连鸟叫虫鸣都几不可闻。鬼王就这么满目茫然的盯着床上熟睡之人,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时辰便点点滴滴的流逝而去。待到夜半床上之人被兽吼惊醒,鬼王也似乎才同时被惊醒了过来。
骨断之痛于凡人而言应是极厉害的折磨,他本望着昆仑能多睡一会儿,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睡着的时候感觉不到痛。鬼族的恢复能力极强,于是对肢体的伤损便没那么在意,他并不知道为什么睡着了就不痛了,实则是因为,他分不清什么是昏什么是睡,其实伤重时是睡不着的,只有昏过去才不痛。
而现在,就因为一只管不住嘴叫出声的野兽,惊了昆仑的沉眠,怎不令其懊恼呢,鬼王秀美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抹厉色,黑袍之下翻开手掌一道如利剑般的黑芒转瞬即逝,而后便再没听到有什么野兽的窸窣。
可终归是晚了,床上之人已醒,鬼王耳边响起几不可闻的微微痛吟,他连忙随手抄了杯水走过去询问,却还是将人吓住了。
那人看着他失神了半晌才勉强的问他是人是妖。
鬼王无语,心下暗自神伤,昆仑心中只存的下那些世间活物,连怀疑都问不到幽冥之地上来。
也对,似昆仑这样明光正道的神族,即便谪坠凡尘也不会自降身份的与鬼魅邪祟为伍,更何况他还是个无魂无魄连地府鬼魅都及不上的深渊鬼族。曾经漫漫岁月的相依相伴仿佛已经隔着千万重沧海桑田的变换,遥远而又虚幻得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很多时候,鬼王总会感觉胸腔里那颗原本纯粹装饰用的心脏,会在不经意间隐隐悸痛,也说不出伤了哪里,却如附骨之疽般难以甩脱,每在不经意间抽冷子给他来那么一下,难过得紧。
鬼王不答,那人却自己就下了结论,直称他为‘妖兄’,鬼王再次气结,咬住唇角一时无言。昆仑自来厌恶妖族奸猾,他极不愿那人将他看做是妖,可面对自来熟的凡人,鬼王偏偏无计可施,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鬼族身份,心中似是还存了一份隐瞒之意,鬼王其实心中也知,在这尘世间并不方便提自己出身的。
凡人伤筋动骨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养好的,鬼王不愿让地府知道自己与昆仑转世之人照了面,自然不便吩咐地府为他搜寻疗伤之物,只能凭着记忆在山野间寻那常见之药捣了来给那人敷伤,幽冥鬼王又怎知世间草药哪个是能为凡人治疗哪种病的,只捡着活物们垂涎的好东西一股脑都拿来给那人外敷内服了,也好在那人身强体健,竟这般都没吃出事来,伤势也渐渐好转。
山林之中鸟兽众多,可因鬼王自身的缘故,这些日子此处静得甚为寂寥,那人抱怨过一句,第二天,鬼王便寻了招魂铃来挂在门前,周围重新响起隐隐的万物之声。
可谷底的生活终归是脱不掉的寂寞,那人是个闲不住的,下棋闲聊时提及姓名,倒把鬼王给问住了,上古时期大家都是只有名,没有姓的,打人族在世间繁衍茂盛之后,为区分方便才添了各家宗族姓氏。
身为鬼族,天生天养,本无父母,又哪里来得姓氏。鬼王自己并不在意,可那人却似觉得这是个天大的遗憾,他自称‘沈三’,然后理所当然的就让他跟着他姓沈。
姓沈,那,便是沈巍了?鬼王的无措在眉目俊秀如画的面孔上稍纵即逝,淡淡的笑意顷刻间便似柔暖夕阳染上了昆仑山巅雪堆一般透白的脸庞,瑰丽得无法形容。
这样一副雀跃的表情,像是在暗自欣喜的享受着什么了不得的小秘密般,一瞬间绽放出的艳色把沈三看得呆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沈三又怎知,便是连那个‘巍’字,其实也都是他给的呢。
和谐的岁月静好止步于沈三一句玩笑般的‘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以身相许,昆仑曾说过,将真心给他,那时候他以为他们能一直相守,可转眼间昆仑便在他面前几乎身陨魂消。而今,那人又说以身相许,此刻鬼王脑海里没有半点绮丽缱绻,满满涌上的都是恐慌。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在神农面前发下的誓言——‘待昆仑平安入轮回后,我永生永世不再见他,若有违背,就让昆仑转世之人精血被我吸干,魂飞魄散而亡。’
鬼王虽没见识过金镶契约的厉害,可,能让神农甘心赔上元神的东西总不会是唬人的。他忍了那么多世,一任寂寞悲伤啃噬自身也坚持着不曾打扰昆仑在世间的安稳,这一次,为什么就没有把持住呢?不但现了身,还搭了话,同进同出、共饮共食。
是这种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宁静岁月迷惑了他吗?是这令他眷恋的相伴遮蔽了双眼,让他忘记了悬在头顶的危机吗?还是他根本已经忍不下去了?
也许是他高估了自身的坚韧与坚持,分不清这到底算不算是破了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