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长大,是一件快不来的事。
少年于是不再问了,起身整理下有点褶皱的衣服,抬头看着这些日子荫庇于他的大树长出口气,走到树旁,在地上轻轻的拍了三下,口中喃喃道:“我走了。”说罢,便转身回到昆仑君身边。
昆仑君好脾气的任少年施为也不催促,连棵树都要道别,这孩子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少年如往常的万千日升月落一般默默的走在他的信仰身后,仿佛只要有这个身影在前,世间万物皆可虚妄……
大荒迎来了连年的旱灾,赤地千里,草木皆枯,总是在旅途中想方设法找乐子的昆仑君也终于乐不起来了。
越来越多传言说,大荒山圣豢养鬼族,纵容阴戾之气污了诸神圣地才引来灾祸。昆仑君虽不在意流言蜚语,可心中仍会不忿,他知道这些谣言是如何流徙大荒的,他们想逼他就范,哪那么容易。
昆仑山巅是诸神之源,也是无数洪荒神魔的埋骨之冢,若说这是什么圣地,勉强也算是吧。可人事有代谢,往来无古今,无数神祇的名字随春华秋霜在大荒的传说中添上一笔颜色,也仅止于此,与蝼蚁一般的凡人殊无二致,圣地的泥土被什么踩过,与这连天灾祸又有何干。
他现在唯一烦闷的是,大庆不见了,也不能说不见了,猫儿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每每趋近复又扬长,总没个定数。那些人扣住他的猫所付代价甚巨,却又不敢当真害去性命,实是吃力不讨好的作为,尝试几次之后,昆仑君也懒得再找,便只带着少年一路往西北而去。
少年的话越发少,昆仑时常带着他乔装改扮深入各族领地,旁观那些凡人如何在尘世挣扎求存。少年曾问过昆仑,为什么要看他们。昆仑只回了个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答案——我在看我自己的舍得。
少年不懂什么是舍得,为什么这些凡人又成了昆仑的舍得?只不过当那些针对大荒山圣的侮辱谩骂不绝于耳时,少年还是会愤怒得夜不能寐。
“他们不要你。”少年不忿道:“他们说你害人。”
“随他们说吧,小巍,你要记得,你得知道自己是谁,记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无论你做任何事,都应该是你自己要去做,而不是听谁说了什么或骂了什么。没必要为外面的言语气愤,他们那些人低声下气的祀奉祈愿却得不到回应,觉得亏得慌也是有的,我不愿意的事就是不愿意,谁都拿我没办法。”昆仑君看着少年的眼睛,难得认真的说了许多,或许是说给少年听,也或许是说给自己听。
少年悲戚的蹭到昆仑君身侧,抓着男子的手按在胸前,嘟着嘴道:“昆仑,痛。”
昆仑君大笑出声,戏谑的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子朗声道:“小东西,你心疼我啊,有什么好心疼的,那些凡人在这世上不过数十年光景,今日骂你的人,来年还不知能不能见,我称不上豁达,不过是没必要计较罢了。你也一样,世间言语听听便算,风过入耳却不必入心,他们,不过是这大荒的过客。”
少年懵懂点头,昆仑的话他不明白,但他却可以牢牢的记住,记住了,不会忘,因为昆仑说过,等他长大,就都会懂了。
旱灾仍在继续,接下来的几年局势恶化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各族间本就矛盾重重、征伐不断,而食不果腹的境遇更加剧了各地争端。少年亲眼见过战败的俘虏被洗剥干净煮成肉糜,殷红的河水自少年身前淌过,他只伸手沾了些到眼前,却忽然觉得这些水,好脏。
等俘虏青黄不接的时候,被牺牲的便成了老弱。
少年原本是极羡慕这世间生灵的,他们干干净净的生,干干净净的死,他们一切得天独厚的,都是少年生来便缺失的。可如今,少年已经开始将怜悯的目光投向这些他原本仰望的生命了。若说他是生而不祥,那他们又是什么?
“女娲记恨造人时混有三尸的泥土,才格外瞧不上你们,这也是没办法的。”昆仑君很无奈,这事还是他无意间叫破的,可他当时如何能料想那么多。
“所以,凡人如此,也还是我的错。”少年心中只剩无限寂凉。
“无所谓错,这天地间能有什么对错,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昆仑君习惯性的去拍少年的头,可是这一次,少年破天荒的躲开了。
也正是这一刻,饱经岁月的昆仑山圣忽然发觉,身边的孩子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而他自己也一样,这世间仿佛已经找不到什么能让他开怀,他有些,想念他的猫了。
黑衣少年的身量似乎长开了些,昆仑君早不记得少年初见时的模样,依稀仿佛也是这样如画的眉眼,羞涩拘谨的性子,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似乎改变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少年顿了顿,看着昆仑君尴尬收回的手,复又觉得有些难过,他重新凑到男子身边,轻轻揪住那散发着新雪与竹枝气息的青色衣袖晃了晃,却惹得男子苦笑打趣:“你可别再吃了,带出来的叶子全都被你吃完了,这一身若再撕掉,我连替换的都没有。”
少年不好意思的低头,昆仑君看着少年乌压压的发顶,心中想着,还是算了,先回去吧。
西北的天空依旧乌云密布,昆仑君盘算好了自己的路,可事到临头决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下。他一直在说什么都不怕,可岁月更迭中,来自远古的神祗在这世间终究有了牵挂。
凄冷的昆仑山巅冰雪终年不化,那千年才长个骨朵的花不知何时已经开过了,昆仑君伫立良久,忽而坐到光秃秃花茎旁笑得像个孩子,可黑衣少年耳中却仿佛响起了十万大山的悲鸣。
“小巍。”青衫男子喃喃的唤:“你想回家吗?”
少年疾步走了过来,蹲下身双手放到昆仑君膝盖上。
昆仑君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你想回家吗?”
“家?”少年疑惑,他知道家是指用来住的‘房子’,房子有顶,可遮风避雨,这也意味着夜里醒来见不到朗月繁星,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影影绰绰的大神殿,这不是已经到了吗?
“不是那里,那里也不是我的家。”昆仑君摇头:“我是说你初生的地方。”
少年心中一悸,初生的地方,可他初生的地方没有屋顶,少年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愿意就算了,回吧,我有些累,我其实,还挺想回家的。”昆仑君的笑容有些苍白颓然
“我跟着你。”少年急道
昆仑君笑了,如投射在冬雪之上第一抹暖阳般的笑容,在那张清隽的脸上折射出耀眼的光,只听他清晰的说:“好,你跟紧些,别跑丢了。”
昆仑山巅冷寂一如往昔,可世间纷争却愈演愈烈,凡人似乎是嫌弃这茫茫天地不够热闹,可着劲的拿万千生灵性命去折腾,神农又拜过一次山门,姿态放得很低,可昆仑君终究是没有见。
某日,大神殿正殿,昆仑君忽然结束了漫长的冷寂沉默,轻轻唤着身边唯一有可能给他回应的‘喘气的或者不喘气’的那个小孩。
“小巍,我想去闯个祸,可能,有点大。”昆仑用玩笑般轻松的口气说道:“这次不能带着你了。”
跟紧些,别跑丢了,言犹在耳,可承诺的人却又忘记了。少年闻言没有吭声,秋鸿般的双目紧紧盯着昆仑君,安静的走过去执起他的手,捧着放到自己脸颊边轻轻的蹭着。
“唉,说过多少次了,别学大庆,我身边有一只猫就很多了。”昆仑君失笑,似真似假的斥了一句。
“我跟着你,哪里都好。”少年固执的坚持着
“我原想过带你,可后来改主意了,你不能靠近那个地方,到了也是远远的等,一样要等,还不如留在这殿中,我总归是要回来的。”昆仑君耐心的解释
“我要跟着你,我不等。”少年依旧坚持,这苍茫大地还没有什么所在是他去不得的,连诸神禁地他不都住得好好的?
“你若在,更添啰嗦。”昆仑君无奈道
少年一愣,他可以不说话啊,可是很快便想到,昆仑说的不是他。
“不理。”少年摇头。
“你可以不理,我却不行,我不愿你受天道桎梏,却还望着你能在这世间立足,趁还来得及,总也得学着守点规矩才好。我自己是不成了,若盘古在,他的话我或许还能听两句,其他人又凭什么来教我呢?神农说我肆意妄为难长久,可我这漫漫岁月难道还不算长久吗?那长久又是多久?我常说天道虚妄,如今却又如鲠在喉,你将来该当何去何从我还没想好。唉,一把魂火烧出这许多麻烦,也不知是他算计了我,还是算计了你。”
少年低头不语,他自己就是那个被烧出来的麻烦,其实也自厌得很,可又能如何呢?已经在了啊!年岁及长,他不会再说那种幼稚的求死之言,可面对被无辜牵连的昆仑,他还是深觉抱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