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少年鼻中轻哼,偏头看了身旁判官一眼,那判官倒也知趣,先是谦卑的躬身向十殿阎罗行礼,而后又恭敬的回首向鬼王少年讲解这殿中职司。
十殿阎罗锦衣华服正襟危坐,都等着面前这位‘斩魂使’大人发难,他们好再见招拆招,可等了半晌不见这位有何动静,就这么寒气森森往那一杵,不说不动跟个石雕似的。
但十殿阎罗那一个个就不说人精至少也当得一声鬼灵,他们可不敢真当面前这位是泥塑的,憋了半晌终于憋不住了,彼此抖眉挤腮的交换出不少纷乱眼神,就这么一番推诿,到底还是一个够胆敢豁出去的都没有,时间拖的越久就越耐不住,也不等问了,喷气的喷气,哼哧的哼哧,互相都看不上眼,又理亏得知晓自家也没立场讥嘲别个,最后连最基本的客套寒暄都省了,就像是在丢什么烫手山芋似的掷出一枚鸡蛋大小的垩白卵石。
那卵石被鬼王少年接在手里之时,十殿阎罗三三两两结伴几道青烟连闪,顷刻匿形避走,把个原本还事不关己悠哉看戏的判官给撂在当场,判官也就稍稍楞了一下,心中立刻想明白自己又被推出来顶缸,暗地里这个骂啊!可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就算知道那一堆尸位素餐的‘上司’此举,明摆着就是不要脸面的把他舍了出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面前这位萧萧瑟瑟的‘大人’如何厉害他没见过,可十殿阎罗怎么在地府逞凶撒威他是常见的。
鬼王少年进到帝君殿,那一副只罚站,不说话的姿态,还真不是他要故作神秘摆谱充大,而是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昆仑以前教过,冤有头债有主,寻因证果不便牵连无辜。算计昆仑的是神农,缔造轮回的也是神农,与他签金镶契约的还是神农。是神农没有做到许出来的承诺,他讨说法也应该去找神农。
可神农死了,不仅仅是失去肉身,那老爷子连元神都溃散掉了,他往哪里去找?难道问这些不相干的鬼魂吗?他们又能知道什么?
握着手中的垩白卵石,鬼王少年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他曾随昆仑入世,但因为先天所限,餐风露宿的机会多,于凡人打交道的机会少之又少。他不知道那些看起来比祭礼上供的活血祭品,穿着更华丽的‘阎罗’为什么看到他要逃,更在逃跑之前还丢石头给他。他是来找麻烦的,可是那些人却以为丢块石头给他就能解决麻烦,这石头有何特别之处吗?鬼王少年觉得很是费解。
以前,作为这天地间唯一一个背后有靠山的鬼族,鬼王少年的日常生活很简单,只要跟在昆仑身后,听话不惹事,乖乖的就可以了,昆仑特别厉害,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与窘境,昆仑都有办法。那个时候他的心似乎是安定的,哪怕面前洪水滔天,只要视野中有昆仑的身影,他就可以无视一切灾厄。
可是,昆仑不在了,忽然之间,这个尘世变得异常陌生,鬼王少年顶着心中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往前走,他只是想要留住,拼了命的想要去挽留,禁锢昆仑元神送入轮回,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这天地间再也没有了那个会敲他的脑袋,笑着骂他蠢的昆仑,再没有人会告诉他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
昆仑早已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如今他就像在水里游了几乎大半辈子的鱼,忽然被丢上岸,一时死不了,却又不知该如何活,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总要花费更多时光去改变,而鬼族从来不是富有耐心的种族,鬼族本性中最擅长的无非就是杀戮、破坏、吞噬,乏善可陈得令人扼腕。
“我,”鬼王少年迟疑的问道:“……我,是不是该把这里砸了?”
这话是问判官的,鬼王少年自认为这个问题很严肃、很正经,他是真的想知道面对这种局面,他怎么反应才是应该的。
以前昆仑砸过妖族的祭礼,他记得当时好像是因为妖族的长老躲起来了,昆仑明知道那几个长老躲在哪里,他偏不去找,就寻个最盛大的祭礼,也不用术法,只将脸一蒙装作普通凡人的样子一通猛砸,把祭礼搞得乱七八糟,没过多久那几个长老就灰溜溜的滚到他面前请罪了。尽管那几个长老没胆子当面叫破扰乱祭礼狂徒的身份,可猜都能猜到是昆仑大人在对他们小惩大诫,毕竟在这茫茫洪荒,又有哪个凡人、妖灵能胆大包天的去破坏供奉给大荒山圣的祭礼呢!
现在鬼王少年思虑着,若一直找不到顶事的人来回话,那是不是,也可以用砸的?
恃强逞凶并非君子所为,虽然昆仑一直是不屑于做君子的,但昆仑也说过希望他去学君子之道,鬼王少年思来想去很是纠结。
可判官这厢却把一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问句,直接当威胁听了,也难怪他想歪,毕竟‘斩魂使’大人凶名在外嘛,遂忙不迭的劝阻:“大人,大人,别,您先听听祖师说了什么,若不满意再砸不迟。”
“神农?”鬼王少年更疑惑了,再次仔细看手中卵石,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凭这么块石头就能听到神农说话,不过也好,‘再砸不迟’这四个字他是听得懂的,就是说,如果不满意的话,是可以用砸的。
“这是自地府初成时起,祖师日常传令谕旨的凭借。”判官着急忙慌的解释,生怕迟了一字半语酿成大祸。
鬼王少年一挑眉,示意判官继续说,可判官那原本的能言善辩今日却一时卡了壳。
就已经完了啊!还说什么?不是都解释过了吗?判官眼珠转了又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位‘斩魂使’大人久不在地府,也许、似乎先前没接到过祖师谕旨吧。想到这里判官稍稍松了口气,忙大着胆子双手接过那垩白卵石,按照平常接令的结印一番施为,可令他意外的是,那垩白卵石却没有丝毫反应。
判官额头见了汗,他心里是真的害怕,被赶鸭子上架般的派来接待这位戾威甚重的大人,本身就够紧张的了,他一直秉承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以求不要惹怒这位大人,都如此谨小慎微了,又怎么可能在这样重要的事情上有所欺瞒呢,他敢保证这结印绝对没问题的啊,怎么会不行呢?
鬼王少年看着判官在那里一边试一边抖,一边抖一边冒汗,心里都有点同情这个在地府当差的鬼魂了,明明怕得很,却偏偏不敢跑,可为什么先前那些鬼魂敢跑呢?因为地位吗?这就是所谓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了规矩,人就被分出三六九等,地位高的奴役地位低的,成天绞尽脑汁琢磨这些恼人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以前昆仑就对神农坚持的那些规矩礼仪嗤之以鼻,可也不知为何,昆仑明明很讨厌这些,却一定要他学仔细。
学得像凡人一样规矩就可以在大荒立足了吗?不见得吧,无论他学得多好,装得多像一个凡人,其实也没用的,这些人怕他,恨不得把他赶紧打发走,昆仑想要他立足,又是怎么个立足法呢?像凡人那样生活吗?他其实,不喜欢的。
“给我吧。”鬼王少年尽量轻缓的说
判官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忽闻纶音,连忙龇牙咧嘴的两手托着卵石躬身奉上,那恭敬的程度绝对比供奉祖宗更虔诚。
鬼王少年漫不经心的拿回石头,再次看了看,随后嘴角勾出一抹轻蔑的弧度,掌中暗自加力看似轻轻一握便将卵石轻而易举捏碎,霎时周围的时空都似静止了一般,一个淡淡的光影显现在他面前。
“五彩石的碎屑,九幽下面也有,故弄玄虚。”鬼王少年看着那光影,充满厌倦的说:“昆仑第一次成为凡人,还没成年就死了,你也死了,就算你说话不作数,我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我的时光也就到这了,你年纪小,来日方长,我会让药钵看着你,记住你的承诺,守好大封,不要见昆仑。”神农的目光睿智而苍凉,可却并没有落在鬼王少年身上,那光影说完这句话后便如泡沫般碎成无数金色光点消散掉了。
看着漫天光点渐渐寂灭,鬼王少年忽然感觉特别的疲惫,那不是神农,而只不过是神农留下的一段话,话说完了,自然也就消散了,无论他想问什么,这个光影都听不到不会解答,当然,一个没有思想、记忆的影子,就算听到了,想解答也解答不出来。
鬼王少年叹了口气,他记得昆仑曾经说过,这世上的事,很多时候是挣不出是非曲直的,有时候越想着完满就越多遗憾。
利用五彩石碎屑上残留的神力来储存一段元神并不如何困难,神农是个有野心的神,性情又是格外的古板啰嗦,他留下来的五彩石碎屑一定不止这一块,总不会每一块都重复同一句话,要不要再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