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光是看了他许久,甚至慢慢地眼眶含泪,许多复杂情绪,最后俱化作涂山帝姬的展颜一笑:“瑞泽殿下,请。”
瑞泽大概也没想到她居然能这么爽快答应,一时脸更加红了,急急就将酒杯往唇边送,而阿雾也仰头灌下那醇香酒液,陡然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没想到,再逢故人,会是在这种境况下。虽然瑞泽与薛璟相比,样貌有颇大的变化,但她就是知道。
而这一世,薛璟再也不受孑然一身的孤寂之苦,他是仙族最受宠的瑞泽殿下,即便天塌下来也有他父君以及一众兄长们扛着,这样环境成长起来的小殿下,有种不谙世事的纯净天真。
这杯酒和阿雾温和的态度让他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帝姬殿下,等下宴席之后,你同我一起游园可好?”
这样的邀请,结交的心思昭然。
阿雾思忖了半晌,到底是没有拒绝:“好。”
而周围众人一开始十分惊愕,后面倒也渐渐就接受了。涂山帝姬已经两百余岁了,不可能一直待字闺中,眼下这瑞泽殿下,年纪虽小一些,但真要论起来,其身份品行,是最与帝姬相配的。
就连涂山帝君,此刻都以打量女婿的眼神,上下扫了瑞泽一眼。随后抚了抚胡须,觉得很是满意。
“那说好了,我待会儿过来找你。”瑞泽被那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在走时,很恭敬地对涂山帝君以及阿雾颔首示意。
宴席完毕之后,自当赴约,牧野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抓着阿雾的手,一直没松开过。
其实,应当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阿雾从那场旅途里抽身出来之后,又回到了幼时,而带她回来的那个女人,又在她身体某处陷入到了沉眠当中,而她胸口的印记是一直存在的,化作小小一粒点,红若朱砂,时不时会发疼。
而不同的是,阿雾继承了涂山狐王族血脉本该有的灵慧,亦或是那个女人在暗暗帮助她,如此,总算给了她一个原本期待的人生。
而瑞泽与牧野,竟也就是薛璟与犽犽的转世。薛璟是她亲眼所见,自戕而死,至于犽犽,阿雾至今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阿雾也由衷疼爱过他,因此对如今的牧野,她算得上百般纵容。
他要跟着便跟着吧,只要别捣什么乱子就好。
只是牧野过去,原本便存着不善的心思。想要当他姐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唯恐姐姐性子软弱,被人仗势欺了去。
瑞泽殿下早准备好了,于桃林入口处等她,他没带什么人,跟着他来的也只有一个年轻的小仙官。
眼下正是仲春,桃花灼灼开得正好。瑞泽近日有读?诗经?,里面便是借桃花盛放,抒发对心爱女子的求娶之情。
其实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涂山帝姬的时候,便觉得十分合眼缘,她的音容笑貌,都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般急躁冒进,明明不是他平日作风。而现在只是远远看到她迤逦而来,年轻的殿下便紧张得喉咙发紧,而他身边带的小仙官在给他加油打气:“殿下,您自持些,待会儿说话也慢些,别再结巴了。”
瑞泽气得不轻:“我……我哪有。”
“喏,这不是。”小仙官无奈摇头。
不过阿雾是不计较这些的。
她没想到瑞泽竟然是约她来桃林见面,一阵风过,卷起芳华,这绯红色漫天花雨,竟让她意识莫名恍惚,陡然想起了那姻缘仙社的十里桃林。
那个人的面目,在她刻意遗忘之下,已经模糊不清了。
可她面上此刻没有笑意,也突然缄默了去。
瑞泽遥遥向她招手,而阿雾只看着脚下走过的路,不知为何,心里隐痛。
他去了哪里,她并不知道。
依稀上一世,记得她是刚满两百岁的时候,便听到了魔神诞世的消息。可是现在,半点风声没有,仙界默默在九州八荒排查多年,也找不到他的半点踪迹。
然而,遇不到更好。
他明明是造成她很多痛苦的根源。
就当那是一场梦,如今在面前的一切,才是所谓真实。
瑞泽手没招两下,就尴尬地放了下去。阿雾牵着牧野的手,慢慢行过来,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瑞泽还记得小仙官的叮嘱,话果然说得很慢,也没再结巴,竟有几分稳重成熟模样。
阿雾全当是陪故友游园了,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神思拉回来。
一路上,牧野不出所料地使绊子,然而瑞泽意外地性子温吞,这倒不是装的,他本身也不计较那些事情,甚至暗暗在想,帝姬看上去如此疼爱弟弟,以后真要结姻亲,少不得要先讨好小舅子。反而是他身边的小仙官受不住气,斥责了一声:“涂山的小殿下便是这般无礼么?”
瑞泽怕他坏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莫要乱说话,小殿下没有什么不敬之举。”
阿雾也觉得牧野有些过了,于是此次游园到后来也没有什么愉快,各打五十大板为终。
牧野心里仍旧憋着气。
“不就是仙帝的儿子么?摆好大的谱。”
这可是明晃晃的污蔑了,瑞泽全程抱着讨好他的心思,怎么可能摆架子。他只是见不得阿雾待别人这样好,一想起姐姐日后嫁了出去,三年五载也不见得回来一趟,牧野就心疼得不行。
可偏偏也没见瑞泽殿下死心,过了几日,同仙帝说自个儿要出去巡查,增长见识,可其实就是想往涂山跑。
仙帝倒是有听说瑞泽喜欢上了涂山的帝姬,他饶有兴趣,曾让人拿了帝姬画像过来,看看这姑娘到底得是长成什么样,才让自己的儿子这般念念不忘。
然而当打开卷轴时,仙帝骇了一跳,竟然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手下一紧,那画像也被他一时捏皱了去。
过去,有个人间某个仙门的年轻人,告知了他有关于魔神潜藏在他门中的消息,那时他描述比较详尽。为了尽快找到魔神,他也说到自己的师妹曾与魔神结下了姻缘契,如果魔神难以追踪,可从她的方向查。
那时那女子画像被呈送上来,仙帝看了半晌,还称赞了一句“绝色”,所以哪怕后来魔神销声匿迹,画像也还搁在库房里收着,实在是觉得,抛弃了此等美人的画像,到底是有点可惜。
然而没想到,现如今竟有与那女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那人,还是自己儿子十分仰慕的涂山帝姬。
仙帝心里攀升了隐隐的恐惧感。
他永生永世都忘不了仙庭被屠戮殆尽的那一日,魔神代表的是绝对力量,似乎六界留存与否,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所以在瑞泽说自己要去涂山历练时,仙帝当即铁青了脸色,但他不好无缘无故地发作脾气,只是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涂山狐族到底是妖兽出身,怎配得上你?”
这么多孩子当中,瑞泽是最乖巧听话的,原本以为疾言厉色呵斥几句,他很快便会收了心思,可是仙帝没想到,瑞泽竟然也是脸色一变,下意识道:“妖兽出身怎么了?涂山狐族上古时就划为仙门,多年以来备受尊崇,也有颇高的名望了。”
“你竟敢忤逆朕。”仙帝面上露出痛色,同时态度坚决,“怕是那帝姬太过美貌,将你迷魂了头了!日后她若是嫁进来,那还得了,你眼里哪还放得下你的父君?”
瑞泽犹是不服气,但是咬紧了嘴唇,到底没再顶嘴。他总觉得今日的父君格外反常,一心去贬低涂山狐族和阿雾,要知道他平日里算得上一视同仁,从不将此种话放在台面上讲。
然而面上顺从是一回事,背后怎么做是自己的事情。
瑞泽乔装打扮,隐匿了气息,骗过了天兵,几番周转,才终于问清了下界涂山的路。
起初他到的人间,偶遇了两个青年,以及一对双胞胎的可爱女孩子,他们都愿意与他同行。
这可真是帮了瑞泽大忙了,他涉世未深,以前去哪儿都有人引路,又有一群人忙前忙后地伺候着,尚未体会过独自一人闯荡的心酸落寞。他看不太懂地图,中途还被两个骗子骗光了钱,又怕被仙界的人察觉,一直不敢用法术,过得可谓是凄惨可怜。
好在,在他差点被卖去做苦力时,那伙人出现,及时救下了他。他们都是修仙者的打扮,差不多元婴级别,只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要稍微弱点,才金丹初期。
领头的那个年纪稍长的青年,似乎是他们的师父,至少那对双生少女是这么叫的。对方应该是个还不错的人,虽然不怎么笑,情绪表达有些寡淡,但瑞泽反正是很乐意同他说话。
至于那蒙面的少年,他在队伍里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瑞泽没听见过他说话,也没看他摘下过面具……这么个怪人,他心里自然也有过疑虑,但是两姐妹同他道:“他只是不爱说话而已,人还挺不错。”
末了,其中一个少女还加了一句:“他也不喜别人同他说话,所以你别随意惹他。”
她们的语气,要比平日里认真低沉许多,有点像在告诫他很重要的事情。
瑞泽不敢不信邪。
实在那少年也给他一种阴沉沉的感觉,而且他又不是傻子,能明显察觉出对方存着一点莫名其妙的敌意。
……
这般谨慎小心,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御剑而行差不多也就三四日吧,便抵达了涂山。
这个小小的仙岛,常年被云雾缭绕,极难被人察觉。可是真当进入到涂山地界之后,云雾散开,立刻也就豁然开朗起来。
几人登了岸,蒙面的黑衣少年一声不发地离了队伍,瑞泽忍不住问了声:“他做什么去?”
“回家呀。”绿渺眨了眨眼睛,“他以前就住这儿啦,但是后来出去了一阵……估计他现在是想回去看看吧。”
瑞泽这才恍然大悟。
然而几经折磨终于到了这里,他也以自己的事情为紧要,遂告别众人,一路直奔涂山的行宫。
翠微看着他远去的声音,莫名有些慨叹,但是她不敢大声说出来,只与绿渺一起窃窃私语:“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一样的局面,当真是有些造孽了……”
绿渺默默叹了一口气。
……
都五百多年没回来了,令宵当初的木屋,却还保留着当年的样子。
这里设置着结界,算是一处异空间,人们根本不会发现,而这里的时间也不会流动。
阿雾离开之前,他们共度过了一夜,如今那里仍旧床铺散乱,令宵一进屋,仿佛就又回到了那天。
整间小屋里,似乎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可他现在,并无心思温存回忆。
这件屋子已经被人闯入过了,而那人还徘徊在这里,似乎一时间没有找到出去的方法。
令宵有种被人窥探了心事的恼怒,魔气在他手中凝聚,他不会让知晓这事的人活下去。
想找到他,也并不难。
幻境会随着他的意念而不停改换形态,困住闯入者的同时,还会吸取对方的力量。
令宵踱步到那女子身边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昏了过去,身子还半倚在一片花丛当中,因力量流失,而露出了尖尖的兽耳,几条蓬松的火红色尾巴也虚虚盖住了身体。
令宵一下子就没再生气了。
他脚步陡然放轻,顺带收去了半部分的幻境,可又唯恐她醒来,唯恐她看到自己。
可话说,这也是在过了很久漫长的光阴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无他,只是在她有了部分瑶光的能力后,便能很轻易感知到他的存在。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出现在她眼前……
少女还是记忆里的样子,睡相娇憨,只是这次眉心微微蹙着。
令宵喉头滚动,想要伸手过去,他也确实是这么做了,身体好似根本不受控制。
距离不过毫存,少女却睁开了眼睛,清明的样子,好似根本就没有昏睡过去。
她的动作迅捷,几乎是在睁眼的那刻,就拉住了他探过来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