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她是人世间顶肮脏污浊的东西。

  令宵什么话也没说,只定定看了他半晌,微微垂眸,眼里光芒并不凌厉。

  他究竟想做什么,或者目的为何,素尘并不知道。可是这一刻,他陡然就相信了令宵,五百年的相处,这般漫长的光阴,魔神并没有向宿命垂下头颅自甘堕落。

  所以素尘也就没再问,他自也不想站在某一方。魔界征拓九州八荒时,他得带着双生姐妹找个清净地方躲避。

  令宵这时却为他指明了方向。

  “去涂山吧。”他说,“去到阿雾的身边,好好护着她,必要的时候……”

  令宵将手伸进自己肋骨的地方,轻轻一按,魔化的利爪便破开躯体,半晌,似乎拽出了什么,魔骨握在手里,加以业火淬炼,最终变成了一把染着赤色的长刃匕首。

  “……必要的时候,就用这个,插进我的心脏。”

  ……

  竹喃这一路走得很慢,垂着面容,心绪难平。

  一阵香风缓缓拥上他的肩膀,女人手指柔若无骨,像是带着点嗔怪的语气,她感叹着:“果然还是如此,你这魔君的位置坐不长久,他一来,你就得拱手相赠……”

  竹喃紧紧咬着牙关。

  他恶狠狠看了一眼女人,而她似笑非笑,也看向她,眼神里仿佛带着软软的钩子,叫人欲仙欲死。

  竹喃握住她的双肩,就往自己怀里带:“贱人,你要是敢勾引他……”

  女人声音柔媚地打断他的话,听似情意绵绵,可又满是凉薄:“那谁叫你没本事呢。我只想成为魔界最尊贵的女人,我的男人是谁,并不重要。”

  竹喃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就这么杀了她,可大约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肖想,他有时候喜欢的,便是她如今这般疯魔的模样。

  他俯下身,再次深吻这个女人,动作有些凶狠。同时,他也像是想到了什么,颇有些报复意味地说道:“主上从前就看不上你,就更别提现在了……他等那女子已经有五百余年了,可从没想起过你。”

  女人笑容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被触中了隐痛,面容甚至也微微抽搐起来。

  竹喃得意地笑笑,终于放开她,大步流星地前去敲击夔皮鼓,号令魔界分散各地的统领。

  不过,他心里还是存着不满的。

  当初竹喃苦苦哀求他,他理都未理,而今经过了自己多年努力,魔界的人心总算齐聚,这都是他的功劳,而魔神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回来……

  竹喃握着鼓槌,抖了抖手腕,又想到那个女人。

  他真得想要将她完完全全占为己有……如果以另一重方式去理解,大约就是爱。

  他绝不能将她给让出去。

  竹喃彻底狠下了心肠,魔兵们缄默地站在他身侧,尚不知晓发生什么,只听得鼓声越来越急促,那信号分明就是道:有外敌入侵王都,魔界众生,速来应敌……

  ……

  令宵离魔界许久,尚不知夔皮鼓的讯号,原来已经被开发出了如此多的功能。

  整片阴云黑压压笼罩过来,素尘与双生姐妹渐渐有些觉得浊气难当,呼吸困难。

  “你们先离开吧,这里我来应付。”

  虽然他不知道竹喃做了什么,但他知道魔心不善,极其容易更改。他们本就不是忠诚的种族,哪怕是,也只是忠于自己的欲.望。

  素尘也察觉了一点端倪,有些忧心忡忡“你一个人……应付得了么?”

  “我在九重天救你时,不也是一个人么?”令宵道,“更何况,在还是在魔界。”

  ……

  很快,魔族便以极大的代价明确了,令宵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魔界,完全就是他的领域。

  血雨腥风,很快笼罩了这片火山口里的行宫,业火熊熊燃烧,他的那双红瞳更加明亮,少年一直在杀戮,渐渐有失控的趋势,便是素尘,此刻也握紧了手上那根细长匕首,手心里浸满了冷汗。

  他仿佛,完全将这种行为,当做一种乐趣。

  有极大一部分魔族,哪怕是生性好斗的那种人,此刻也被吓软了身体。他的魔力实在太过磅礴,甚至不用怎么动作,那些力量就会倾轧着每一个角落。

  他拉过一个半死的魔物,因为依稀记得他先前在竹喃身边跟过一阵:“竹喃人呢?”

  那魔物怕死,抖着声音,全都招了。

  令宵倒也没真取他性命。

  杀了竹喃,倒成为此刻最迫切的愿望。

  只是很快,一切争斗也都戛然而止,浓雾中一个女人缓步而来,她身姿绰约,穿得也极少,白嫩酥.胸.和细长白皙的大腿都未遮掩,只是,她染着半身的血,有些甚至星星点点地溅在面上,显得可怖又妖冶。

  无疑这是个美人,虽然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但是由于她是魅魔,天生便有着吸引人目光,令人心魂为之荡漾的能力。

  一路款款走来,连面容线条也都变得清晰分明。同时她手上还拎着个血淋淋的人头,顺着她的动作,也都跟着一荡一荡,不过令宵还是看清了,那是竹喃的人头。

  女人见那少年魔神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居然有些愠怒。

  “呐,魔神大人,好久不见。我辛辛苦苦想给你准备见面礼来着,没想到你却这么冷落人家。”

  那声音令宵却是熟悉的。

  音色十分清甜,可在过去,那声音总温文尔雅,楚楚动人,如今,不论说什么,都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勾引意味。

  他的视线,略过她丰满诱惑的躯体,停在她的面容上,而后,便是连他,也有些微微怔住。

  “令宵,我是阿姐啊。”

  女人仍旧是笑,似乎真怕他认不出来自己了,这回她的声音稍微正常了些,依稀带着几分过去的感觉,如此善良,温和,体贴。

  “魅魔。”

  少年几乎是咬着牙关,缓缓说道:“你侵占了她的身体,是不是?”

  “侵占?”女人一笑,眉目生春,又是之前妖妖调调的模样,她随手将人头抛在地上,有些无所谓地道,“我就是我,没有被任何人侵占过身体……除非,你说的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意思。”

  “魔后……”

  随着她一笑,底下有人在窃窃私语,“她居然杀了魔君……”

  大家都快要搞不清楚这个状况了,唯一确定的便是,他们想要支持的竹喃已经被他宠爱的新妻亲手杀死了,那女人还向这个来历不明的魔头投诚抛媚,甚至,这两个人看上去,也似乎是认得的。

  令宵仍然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当初,明明是消除了她的记忆的。至少从今往后,卫迢迢不会被情所累,安静顺遂地度过未来的日子。

  “执念,是很可怕的。”女人此刻看着脚下那头颅滚碌碌后流下的一行血迹,再次仿佛自言自语般地感慨,“虽然你抹去了我的记忆,但是我还是想要人爱呀……没人爱我,没人陪我,我一直孤苦伶仃一个人,令宵,那时我还是一个弱女子呢……”

  一个弱女子,在一个村落里,哪怕周围好人居多,可也总有禽兽不如的家伙在某个地方藏匿着,就等待一个时机,择弱而噬。

  她也最终没能如他所想的那样,好好地过完属于人类的时光。几个村人玷污了她,将人间一些极尽污.秽的事情都教给了她……彼时她求生欲望强烈,做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答应。

  渐渐的,她那小小一处药庐,变成了村里的暗.chang.门。

  甚至有表面上老实憨厚的,亦或是在外有爱妻美誉的男人,也偷偷寻访着来寻欢作乐。

  说起来可笑,她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也没觉得自己污浊,脏的明明都是其他人。没有这些人,她也不会滑落到深渊。

  后来啊,由于她“为祸一方”,加上她年纪渐渐有点大了,伺候不了,失去了所有价值后,终于有一天,新上任的族长决定清理门户。

  哪怕在两年前,这个族长也曾在她那里风流快活,海誓山盟都快要被他许个干净,现在面对年老色衰的她,却用十分厌恶的目光,看了一眼就快速移开了,仿佛她是人世间顶肮脏污浊的东西。

  面对她这种女人,沉塘,是当时最普通的刑罚。

  她被脱光了衣裳,关在了一处狭窄但是异常坚硬的竹笼子里,嘴被几张臭脏的布条塞着。她动弹不得,更无法呼喊求救,愤怒的人们往她身上投石子砸鸡蛋,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语言辱骂她。

  “chang妇,勾.引我的男人,害了我全家,你死了是要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受油煎的!”

  “臭biao子,脏东西,去死吧,呸!”

  她骨子里文弱,不堪这些,身上心上都已经伤痕累累。

  “行刑!将这妇人沉入塘底,各宗族一起做个见证,日后若有此等不知廉耻的女子出现,如今这位,便是她日后的下场!”

  可最终卫迢迢没能活着触到水底。

  有愤怒难当的妇人握着自家的铁锄,对着装她的竹笼狠狠剜了一下,顿时那笼子豁开一个大口子,卫迢迢肩膀上亦是血流如注,她痛到失声,可是紧接着群情激奋,村人们你一拳我一脚,种种殴打,似乎都以弄死她为最终的目的。

  有个可以尽情发泄仇恨的地方,确实太好了。

  没有人会怜惜她,甚至要在一旁跟着助威,抚掌大喊一声“好”,她呜呜咽咽,最终却又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沉塘的,是一个看不出人形的血块。

  村人们指指点点,说要以此为效尤。

  妇人们发泄完了这一顿,便原谅了曾经找这女人寻欢的丈夫。毕竟日子是要接着往下过嘛,而那可恶的狐狸精,那不勾引男人会死的小chang妇,那一切问题的根源,已经被蹂躏死了啊。

  就连男人们,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他们听着妻子们的唠叨,觉得如今被说几句也值得,有些脾气不大好的,甚至已经不耐烦了起来:“行了行了,说那么多干啥?那贱女人都死了,我这日子不还是得和你过么?”

  卫迢迢为什么会如此清楚地记得那些话呢?

  她的魂魄每晚都游荡在村里,听着人们对她所做的种种回顾,偶尔唇角露出娇美的笑意。

  她化作了厉鬼,选了个不错的日子,屠了整个村子。

  而后又有了化为魅魔的机会,她自然不能不把握住。

  遇到竹喃,只是碰巧。而后也在他的引导下,她渐渐想起了一切,也渐渐明白了让她如此痛苦的根源。

  自然她是恨的,只是那恨意比起后面许许多多的事情,倒显得没那么太过重要。她仍是忍不住想,能否来个人爱她呢?当然还有爱还远远不够,她得要无上的地位,要有体面和尊贵,她要任何人都不得践踏在她头上,她要拥有一切,贪得无厌。

  ……

  令宵看到了她的记忆。

  于是他忽然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如此艰难,卫迢迢仍旧看着他,那独属于魅魔的浅灰色瞳孔里满是挑逗的味道:“怎么了,阿弟心疼我了?”

  “都是我的错。”他回答。

  卫迢迢面上笑容更深:“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我。做人类有什么好,死了要受六道轮回之苦,活着要受种种伦理纲常的束缚,哪有我如今这般自由自在?”

  “不过,”她接着道,“你若真心疼我,不若娶了我吧,我就想保住魔后这个位置,日后你若能扫荡六界,我也能分一杯羹呢。”

  她当然只是在说玩笑话,就连她现在,也知道这少年魔神对她只是有一分难得的愧疚和恻隐之心,她断然不能借这个去要挟他,那未免太过天真了。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绿渺翠微看着这一切,嘴巴一时张得可以塞得下一个鸡蛋,她们摇晃着素尘的胳膊:“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令宵莫不是变了一个人?为何他今日所作所为这么奇怪?”

  可素尘并未回答她们,他心里的猜想渐渐有了雏形,可既然是令宵所做的决定,他也无可奈何,且看着这后续该如何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