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滚吧!

  “原来,他真得就是那个……”阿雾目光凝在匕首上,声音颤抖个不停,“师叔,我不明白,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未来必然会为祸六界,为何你还帮着他一起欺骗世人?”

  可是素尘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淡淡道:“我说了,我不插手,一切交由你来抉择。”

  “好!”阿雾点点头,咬牙接过那匕首,大步流星走进密室。

  里面没设结界,但是涌起的瘴气令人很不舒服。这显然是素尘的灵域空间,又深又长,一片漆黑,魔气被隐藏得很好。

  阿雾提着骨刃走进去的时候,脚下土地也随之亮起,她走了一段颇长的路,才隐约看到道路尽头,是一片被荆棘包裹起来的区域,荆棘里面甚至还有粗大的锁链,正捆着一只巨大的黑乌……说是黑乌,但又是身体修长,赤眼长喙,不似阿雾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鸟类。它的羽毛蓬松纤长,只可惜有些凌乱,上面还满是血污,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接近,那失去了心智的巨大鸟儿昂首长嘶,仿佛马上就要腾空而起,可是他一立翅,便牵动了许多锁链,叮铃哐啷地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响。

  阿雾心神早就乱了。

  在这样的威压下,她一个小小的金丹灵修,只觉得连喘息都艰难。

  可与此同时,她又感受到深深的愤怒,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希望自己能够阻止魔神降生的灾祸吗?

  思及此,她便没什么好犹豫的,哪怕是顶着威压,走得艰难,但还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去。

  素尘一直在她身后,眼神也逐渐认真了起来。

  许是走近了,这只巨大的黑乌终于看清了她,停止了嘶叫。

  令宵尚还残留着一点自己的意识,第二层魔灵融合期间,他的本体也开始初具形状。一些记忆纷至沓来,他想起父神在创造他时,其实也同其他兄弟姊妹诞生时一样,父神捧着还是雏鸟时的他,脸上带有慈爱笑容。

  他是黑暗,是灾厄。但他有必须存在在这个世上的理由。六界当中,众生心思各异,没有一直温暖光明的时刻。

  可偏偏啊,他却成为了要被讨伐杀戮的对象。

  被镇压在万魔窟的那个魔灵,想法尤其偏激。阿雾差点被噬梦蛾吞噬,便是他的一个计策,目的就是为了将令宵引来,好去吞噬融合他。

  令宵决意赴约的时候,素尘亦是想助他一把。看守魔灵的仙族,尽量先不去动,他们只将魔灵接出……当然,令宵好长时间没去吞噬任何妖怪,眼下实力稍逊一筹,另一处的魔灵则偏激凶狠,想尽办法地吞噬他。

  那之后不久,原本驻扎在万魔窟的仙族方寸大乱。而素尘则辟出一个灵质空间来,将彼此融合一半的少年魔神藏在里面。

  “你这样……锁不住我的。”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令宵划破手心,将自己的血涂抹在这锁链法器上,让素尘好生捆住他,而后才异化成了这般样子,两个魔灵产生了根本的分歧,始终无法融合,一直到今日,几乎到了疯魔的状态。

  素尘的灵质空间也撑不了太久,最多一两日,此事大抵就要彻底败露。

  ……

  阿雾五脏六腑此刻都被震得生疼。

  她突然在想,还好,令宵不是以人类少年的姿态被她杀死。他这个样子才是纯粹的魔物,才是那个暴虐到屠了整个涂山的魔神……他怎么就那么能骗人呢?看向她的眼神,永远是那么湿漉漉的,好像温顺的狗狗,向她殷切地表示自己的忠诚。

  每走一步,少年曾经的音容笑貌,就一一在脑海当中浮现。

  可事到如今,她能指望他有几分真心呢?

  阿雾艰难越过了荆棘的壁障,裙子鞋袜有些都被划破了,甚至有些地方渗出了鲜血来,可她恍若不觉,只捏紧了匕首,仰面看着面前这只庞然大物。

  这只魔鸟身上的羽毛更像是燃烧着的黑色火焰,可是却又给人一种冰冷阴森之感。那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倒是打量着她,除此之外,一点儿反应也无。

  他似乎是在琢磨她是谁。

  明明看起来那么弱小的姑娘,到这里简直就跟送死一样,做他的吃食还不够,她到底哪里来的胆子。

  可他就是不想动她,目光停驻在她面庞上,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颀长的颈脖缓缓朝阿雾伸过来,鸟喙微张,露出一派细锯齿般的牙……它表现出那样凶狠的样子,可是少女一动未动,直到那颈脖将她松松挽了一道,绕回到她伸出来的左臂臂弯里。

  他似乎非常非常累了,而少女虽小娇小,但身体却那么温暖柔软,她甚至还用掌心去抚了抚他前额的绒毛,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两下后,又安静了下去。

  他缓缓阖上眼睛,将少女压在自己的翅膀底下,匍匐了下去。

  阿雾于是正好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一声一声,缓慢悠长,犹如上古战场里传来的带着蛮荒野性的鼓声。

  她终于拿起那枚匕首,狠狠地刺了下去!

  温热的血液飞溅起来,洒了她一脸,黏黏腻腻的,混着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巨乌吃痛,匕首上的血是素尘的,而素尘是那个人的神使,又曾饮了神血,是能够重创他的。

  可是他只是轻轻震颤了一下,并未对少女发起反击,虽然他可以轻轻松松就可以将她摔成肉泥。

  他甚至还将她往自己怀抱里揽了一下,呼吸有点粗重,少女很快又是一刀,这一下要比之前更为粗重,连削铁如泥的骨刃都差点断折在他身体里。

  他默然受着,而不远处的素尘,也在看到这一幕后,缓缓攥紧了拳头。

  果然,人都是会被仇恨带入到魔障中的。

  譬如此刻的阿雾,再譬如曾经的他。

  阿雾又刺了最后一刀,她今日雪白色的衣裙,基本上都被那血染红了,少女几乎是趴在血泊里……那点伤口,按理来说对这个庞然大物不值一提,可是每一道伤口落下,都会扩散延伸,刚凝合的魔躯,几乎快要分崩离析。

  素尘没有说错,她确实是可以替爹娘,替族人去报仇的。可是现在,阿雾泣不成声,她再没勇气去刺第四刀,魔躯渐渐消亡,慢慢变成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他平躺在地上,阿雾则枕着他的左边胳膊,掩面而泣。

  “师父。”少年抬眼望着虚无的天幕,赤瞳光芒黯淡极了,他小声说,“……我全都知道了,是我对不起你。”

  他不敢,也没资格要她原谅。

  可这句抱歉他得说。

  阿雾的手指,慢慢松开骨刃的刀柄。她忍不住想,是不是素尘知道如今她的处境会是这样,所以才和她讲了老乞丐的故事……师叔的过去,无人知道,那么多腌臜的心思,其实在很多时候,不过人之常情。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有许多不完美的。

  而令宵就和老乞丐一样,是在为他们没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令宵。”

  她忽然低低唤了一声。

  “嗯。”少年的伤势严重,只能轻轻这么应答一句,不过好在,他抢夺回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另一处魔灵彻底安静下来。

  “之前在锦官城救下我的,是不是你?”

  “是。”

  “你来到青崖,拜我为师,是不是别有目的?”

  “是。”

  阿雾喉中一紧,继续低哑着声音道:“那在姻缘仙社里,坏了我和薛璟婚事的……”

  “是我。”少年一一承认,“我做过的事情,好些你都不知道。”

  并不是什么得意的口气,反而尽染悲凉。

  “我还想说一切都是出自我的真心,只可惜你不会信。”

  阿雾闻言,缓缓侧过面容,看向他,眼里泪光闪烁了好半晌,才回应道:“谁说我不信。”

  ……

  阿雾忘了那一日,她究竟是怎么出来的了。

  在那之前,她其实被他的瘴气伤到了五脏六腑,之后能够站在令宵面前,全是因为一腔仇恨和执念在撑着她。

  而后发现,那些仇恨和执念无甚意义之后,她也就沉沉睡了过去。

  可这并不是两方俱败的结局。

  失去了一部分的同时,对于他们而言,似乎又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比起阿雾,令宵的伤势好得更快一点,不过一两日,就恢复得差不多了。最后关头,他还是融合了万魔窟的魔灵,现在更是实力大增。

  要知道,越是这样强大的魔头,魔力就越不容易被窥探泄露,仙界那群庸才自不必多说,到现在虽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但是根本追索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令宵一连好几日都想不通阿雾话里的意思,或许是想得明白的,只是他现在仍旧小心翼翼地不敢确定,只能问素尘:“她说这话,是打算原谅我么?”

  素尘木着脸不愿多说,这话意思,便是傻子都听得明白吧?还是说令宵自从融合了其他魔灵,连智商也连带着降低了?

  素尘不肯说,就越发让令宵有些惴惴不安了。

  眼下阿雾还在床上躺着,倒是也没大碍,素尘这几天一直有在给她拔除瘴气,只是需要多休息一段时日,倒是不会危及到生命。

  她的病榻边总是围着许多人。

  令宵想要上前去照顾她,却被犽犽凶了回去:“去去去,要不是姐姐为了找你,连着好几日都没有怎么合眼,怎么可能会病来如山倒?”

  令宵看着阿雾苍白的面孔,听到犽犽的话,忍不住喃喃道:“师父她,一直都在找我?”

  “你说呢?”在犽犽听来,这句话就跟炫耀一样,引得他莫名火大。再加上他和阿雾是同辈,而卫令宵是阿雾的徒弟,这中间差了辈分的,所以犽犽从不掩饰自己的恼火,“识相点就赶紧滚。”

  “我不走。”可令宵根本不听他的话,挤开犽犽,坐在床边,“既然师父这么想找到我,我就在这侯着她醒过来,这样她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心里也该高兴。”

  “高兴个屁啊。”犽犽忍不住吼出声,用力搡了他一下,想叫他腾出位置来,可是令宵纹丝未动,看这样子,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郎……

  最终犽犽还是败下阵来。

  毕竟令宵也不是在强词夺理,他能够回来,阿雾肯定是高兴的,她很看重这个徒弟,搞得犽犽忍不住有些嫉妒。

  就这一次,往后他肯定不会输给这个卫令宵的。

  ……

  不过犽犽想错了,大错特错。

  阿雾并不想见到令宵,至少不是现在。

  其实这瘴气毒并不难解,但就是连素尘也不知道,还采用最朴素的方式一点点抽取出来,但总会在身体里留下残留。

  最好的办法,令宵则已经实践过了。犽犽一出去,他就俯下身,口对口与少女厮磨起来……不久她就幽幽醒转,气色也由灰白憔悴转成红润……他封她的唇封得久了,连呼吸也有些艰难,只是在她醒来的时候,令宵并未察觉,反而用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试着去加深这个吻。

  少女的一记巴掌,下一息就落在他的脸上。

  不过她睡了许久,眼下手上还没什么力气,所以也只是单听有那么一声脆响罢了,其实并不重,对如今皮厚的令宵来说更像是挠痒痒似的。

  两人既已把话说开,令宵就显得更为卑微,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欺身上来,关切问道:“手痛不痛啊?”

  阿雾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只涨红了一张脸,好半晌才道:“不疼,你给我出去,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师父……”

  “出去!”她语气坚决,竟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令宵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你什么时候想见我?到那时我再来。”

  他的声音可怜巴巴的,讨好的意思很明显。阿雾咬了咬嘴唇,可是那上面火辣辣痒酥酥的,显然是他刚刚已经咬过了的。

  方才趁她睡着过来偷袭,现在又假惺惺地哄着她……魔便是魔,劣根性子永远去不掉。

  阿雾怒不可遏:“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