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方神圣

  渡船微微摇晃,暗香在正厅之中悄无声息地弥漫。

  云旗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只觉铃兰芬芳盈满鼻腔。

  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尽管有面具遮掩容貌,云旗还是侧过脸去,避免视线在面前的黑衣女子身上停留。

  他并没有直接看向正厅,但云旗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似乎与先前大不相同。

  渡船之中,数十船客,无一人出声,偌大正厅,竟是异样得安静。

  船身微微摇晃,离开渡口。凌河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轻微的声响。

  黑衣女子忽然轻叹一声。

  几乎同一时间,一人从客舱之中缓缓踱步而出,在他身后,紧跟着铁塔一般的中年男人。

  不用扭头,云旗都能猜得到那二人是谁。

  定是昨日那华服公子和“于叔”。

  他们的消失与出现,自然与面前这女子脱不开干系。

  果不其然,那二人径自走来,拉开云旗身旁椅子坐下,四个人正正好将方桌围起。

  这是什么意思?用不用我摆一桌麻将?

  你们特么就不能换个地方吗,大哥?

  云旗心中咆哮,却也知道若是不想多事,此时最好装哑巴,只得无奈按捺心中郁闷,老实闭嘴。

  华服公子视线在云旗和黑衣女子身上扫过,并未开口,而是抬手将桌上茶盏轻轻推向女子面前,接着拎起瓷壶,不慌不忙地斟了半杯清茶。

  “从阳州到迎州,车马不停,只需三日。”

  他看向女子,表情似笑非笑。

  “黄口小儿都知道的事,就不要拿来说了。”冷冽的女声响起,好似江上忽地起了一阵寒风,正厅之中气温骤降了几分,“显得百里家都是些好卖弄的人。”

  青年的眉头皱了皱,脸色难看了几分。

  “牧歌,闹够了没有?”他微微眯起眼睛,沉下声音,“闹够了,就跟我回去。”

  “闹?”

  女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轻嗤一声,抬手捻住竹帽边沿,将帽子缓缓摘下。

  云旗不自觉地抬眼看去。

  只是这一看,他却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一袭江风,穿堂而过。

  少女青丝飞扬,皓白面庞上,那双柳叶细眉向上微微扬起。

  云旗怔怔地看着她红缨似的嘴唇,看着她琥珀似的绯色眼睛,竟罕见地失了神。

  面前女孩大约与云旗年纪相仿,却远超他所想那般气质脱群,形貌昳丽。

  只是勾住云旗视线的,却不是少女的姣美模样。若只是论天仙之姿,云旗不如穿条裙子每天对着镜子顾影自怜。

  吸引他的,是一股莫名的、仿佛来自本能的熟悉感。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是此时云旗心中,唯一的想法。

  “九州之上,可是容不得一个女子四处走动?怎能用“闹”字来形容?”少女看向华服公子,眼神冰冷,“叶城别人去得,我百里牧歌自然去得。”

  听到那个熟悉的姓,云旗终于将自己的神思拉了回来。

  百里牧歌。

  这是女孩的名字,也昭示了她的身份。

  云旗猜得不错,这船上的一船客人,果然来自百里家,他们是为了“迎接”这个叫做百里牧歌的女孩。

  想到这儿,云旗忽然明白为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北渡口,会有两位冀州修道后起之秀为情比试了。

  恐怕那两人早就知道,百里家的人会在近日过那座渡口,他们的目标就是自己面前的姑娘。

  难怪两人你一刀我一剑打得难解难分,看来本就有作秀给百里家看的意思。

  “你去叶城做什么?”青年看向百里牧歌,再次皱眉。

  “明知故问。”百里牧歌表情冷硬。

  “天海宗你去不了,也没必要去。蓬莱岛早已经与爹约定好,明年春分,便送你登岛,到时有澹台真人亲自教授你。”青年语气强硬,“青榜榜首早已不是天海宗,你若诚心想修道,蓬莱岛不是比那儿好的多。”

  “一路从阳州追到冀州,又不惜花力气找条船在迎州等我,只为了说这个?”百里牧歌轻笑,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二哥何必如此费神费力,早些同我说不就好了。”

  “那便跟我回去……”

  “我让你早些跟我说,只是让你早些死了心。”百里牧歌冷冷地打断了自己的二哥,“蓬莱岛,我不会去的。”

  “胡闹!”华服公子终于动了怒气,一拍桌板,震声道,“爹费了那么大力气为你争来这机会,岂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出尔反尔,百里家的脸面,要往哪里放?”

  “为了我?”百里牧歌眼中闪过一抹寒意,“说的倒是好听,让我去随澹台真人修道,以为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把我当筹码卖给了蓬莱岛,难不成还让我感恩戴德?”

  青年脸色微变,但还是轻咳两声,故作镇定道:“牧歌,爹确实还有其他打算,但绝没有委屈你的意思。想必你也知道,蓬莱岛少岛主已闭关五年,五年之后自会出关。他虽大你几岁,却是世人公认的天之骄子。五年之后,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如若少岛主能与你结为连理,共度百年,定会传为九州佳话……”

  云旗在一旁做吃瓜群众半晌,这会儿总算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合着闹了半天,这兄弟是想把自个儿妹妹给送到别家门里啊。

  云旗虽对女子避而不及,对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没多少好感。

  公猪配种都得讲究个你情我愿,面前少女正是风华正茂年纪,却莫名其妙多了个面都没见过的“相公”,想来确实有些膈应。

  只是就算百里牧歌要嫁给猪八戒,这事儿与云旗也毫不相干,他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安静看戏便好。

  青年还在滔滔不绝,越说越是眉飞色舞,完全没有看到百里牧歌一点一点攥紧的拳头。

  “百里凯歌!”

  一声叱喝。

  青年还未说完的话,被硬生生打断。

  正厅之中,鸦雀无声。

  “我叫你一声二哥,只因为你比我早生几年。可你做的事,又能否担得起这一声‘二哥’?”百里牧歌面若寒霜,声音冰冷,“我百里牧歌的事,自然有我百里牧歌来定。我若是不愿,他是蓬莱岛岛主也不行;我若是愿意,就算今日从这船上随意挑一人做我夫君,又有何不可?”

  不好!

  听到最后那句话,云旗只觉头皮一紧,心道不妙。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若是气上头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接下来这姑娘没准儿真会从船上随手拉个人充当“工具”。

  要是这样的话,正厅之中离她最近的自己,可不就是首当其冲了。

  危矣!

  来不及多做思索,云旗当机立断起身,捂着肚子弓着腰,口中“哎呦哎呦”地念叨着,装作内急的模样,一步一步向客舱退去。

  百里牧歌和百里凯歌都没有在意云旗的离开,两人已是针尖对麦芒,无暇顾及身旁这不起眼的船客是走是留。

  反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于叔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也很快挪开了视线。

  “牧歌,方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到。”

  百里凯歌脸色阴沉,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若是没听到,我就再说一遍。”百里牧歌与他视线相对,毫无惧意,“我百里牧歌愿意,今日便从这船上挑一人嫁了,谁又能说什么?”

  “你敢!”

  百里凯歌一拍桌板,震声怒叱。

  渡船随这一声叱喝剧烈颤动,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铺散开来。

  于叔眼神微动,抬手挡在百里牧歌面前,那道气浪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隔一般,只是将女孩的发丝微微扬起。

  可客船之中的其他人却没这么幸运了,只听一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响,正厅数张方桌齐齐裂开,霎时间木屑横飞,坐在椅子上的数十百里家仆来不及反应,一时间人仰马翻,满地狼藉,更有甚者直接两眼一翻,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威叱如雷,元气似浪。

  这百里凯歌,竟然是修道之人。

  而且看修为,比起凌河之上李潇王牧二人,只强不弱。

  云旗怔怔地看着方桌之前满面怒意的百里凯歌。

  先前莫要说小段村,就是冀州边郊方圆数十里,也找不出一个过了凤初境的修道者。

  不过短短半日,云旗就已经见过了三位修道界的青年才俊,再想想自己小段村那砍柴拾木的日子,心中震撼自不必说。

  确实震撼,此刻他心中只有两个字:

  就这?

  过于震撼的后果,就是云旗暂时忘记,此时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等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却已经晚了。

  方桌前三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云旗,眼中皆是流露出讶异之色。

  尤其是一直沉默不语的于叔,眼神甚是复杂。

  云旗看了一眼在满地不省人事的船客,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挠了挠头。

  太坚挺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干巴巴地“哎呦”一声,缓缓蹲下身子,躺在了地上。

  “……”

  方才躲在百里牧歌身后的黄瓜钻了出来,一溜烟跑到云旗身旁,伸出舌头殷勤地舔着他的脸颊,尾巴摇成了一朵花。

  一阵风吹过。

  船舱之中,场面有些尴尬。

  “……别装了。”

  云旗眉梢动了动,假装没听到。

  “我早就觉得你并非常人。”于叔看向云旗,声音沉了下来,“遮掩脸面,资质下乘却要参加试金会,偏偏接了琴心境一记威叱还能面不改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已经隐瞒不下去,云旗只得坐起身来,无奈叹了口气:“我说我真的只是想坐船去叶城,你信吗?”

  “鬼才信。”

  “那不就得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云旗耸了耸肩,从地上起身,拍拍屁股,这才重新看向桌前三人。

  百里凯歌微微眯眼,冷声开口:“昨日只当你是普通船客,让于叔放你上了船,没想到还真是招来了个了不得的‘客人’。”

  “我当真只是个普通船客。百里公子若嫌我碍眼,我从这儿下船便是。”云旗一拱手,“今日所见,自然会烂在心中,绝不外提,请几位放心。”

  “你说你是,你就是?”

  云旗眼神闪烁,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于是看上去他似乎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公子的意思是?”

  “一旬之前冀州边郊多了批响马贼,劫了柳家两艘商船,人还没找到,听人说也是群有些三脚猫修为的家伙,昨日我才到冀州就撞见了你。巧合太巧,就不是巧合了。”百里凯歌眼中闪过一道狠戾,“先断了筋脉,废了修为,带回百里家。回了阳州,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他侧脸朝于叔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点头,接着缓缓起身。

  一股无形威压,自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汹涌而出。

  渡船四周,竟是连凌河的水波都变得平整了几分。

  云旗依旧静立在原地,似乎被男人的气势给吓得呆愣住了。

  匍匐在他脚旁的黄瓜,龇牙咧嘴,喉中有低吼滚出。

  于叔胸脯微微起伏,接着抬起手臂,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云旗额头。

  下一刻,那食指周遭的空气,变得犹如乱流一般扭曲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向云旗,步伐缓慢而稳健,仿佛走向案板桌的屠夫。

  而云旗却只是看向他,纹丝不动,似乎连逃走的力气都不剩了。

  就在于叔的手指即将触及云旗面具的那一瞬,却只听见一声断喝从身后响起:“住手!”

  云旗和于叔齐齐转头,将视线投向出声的百里牧歌。

  “冀州边郊的响马贼胆子再大,脑袋再蠢,也不敢一个人跟着百里家的二少爷到迎州,更不要说你身旁还有于叔跟随。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能被你说成是巧合。”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百里凯歌,“二哥到底是想捉贼,还是找个由头一泄心中郁愤?百里家的人,何时做过如此是非不分的蠢事?”

  最后“蠢事”二字,女孩落音颇重。

  于是百里凯歌的表情顿时变得分外难看。

  他皱眉看向自己的妹妹,耐心终于被耗尽。

  “我今天来这儿,不是来跟你商量的。你今天想回去也得回去,不想回去,也得给我回去!”百里凯歌扬高了声音,终于摊牌,“船在江上,这儿都是百里家的人,你还能往哪走?”

  话音落下,方才一船被震翻在地的百里家仆,受伤不深的,也都接二连三地站起身来。

  他们一言不发地向百里牧歌身旁走去,距离不远不近,却恰好阻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好,好,好。”百里牧歌看着自己的二哥,未有丝毫惧色,反倒轻笑出声,“堂堂百里家二少爷,琴心境两年,兴师动众带了数十仆从,竟只是为了捉自家小妹去别家献殷勤。闻所未闻,可笑可笑!”

  “随你怎么说,这都是为了你好。过不久你自会回心转意。”百里凯歌也彻底撕破了脸面,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仆从将百里牧歌控制住。

  百里牧歌虽然脸上依然镇定,可双手却攥得越来越紧。

  空气似乎都要凝固了。

  “咳咳。”

  一阵不合时宜的轻咳,从众人身后响起。

  一船家仆,两位少主,齐齐扭头,看向发出咳嗽声的少年。

  “百里公子,看样子这儿应该是没我什么事了。”云旗一拂身上浮尘,朝百里凯歌利落拱手,“要是这样,那咱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改日再见。”

  百里凯歌冷笑一声:“走?凌河之上,一船都是我的人,你往哪走?”

  只是被围困众人之中得百里牧歌听到这话,绯色眸子之中却闪过一道异色。

  “百里公子,这可就是说笑了。”

  云旗俯身拍了拍身旁土狗的脑袋,不疾不徐地迈步走向栏杆旁,抬手指了指宽阔江面:“这么大地方,不是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吗?”

  一阵异样的安静。

  于叔最先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想要快步跑向云旗身旁。

  但他终归是慢了半拍。

  下一刻,云旗一手拎起黄瓜,一手撑住栏杆,纵身一跃,竟就这么跳向凌河之上。

  紧接着,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本该落入水中的少年,却仿佛踩踏在坚实地面一般,稳稳地站在粼粼水波之上。

  这是……

  于叔瞳孔皱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大吼一声:“退后!”

  这一吼来得突然,满船家仆皆是浑身一颤,来不及多想便拼命向后退去。

  可一道身影,却偏偏在这时反其道而行之。

  一阵暗香汹涌,一道倩影划过。

  被围困在家仆之中的百里牧歌,竟是趁此机会穿过围堵,翻过栏杆,似云旗一样一跃而下。

  “倒是聪明。”

  面具之下,云旗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接着他随手将黄瓜扔向一旁,张开双臂,将从船上跳下的女孩稳稳揽入怀中。

  “百里公子,咱们有缘再见。”

  云旗轻笑一声,接着怀抱百里牧歌,竟就这么沿着江面迈步狂奔起来,身后荡起一阵数丈高的水雾。

  那落入水中的土狗,也早就咬着云旗的衣角,随他远去。

  只是片刻之后,宽阔江面之上,就再也看不见少年的身影。

  渡船之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傻了脸。

  半晌之后,百里凯歌终于回过神来,他看向身边男人,艰难开口:“于叔,这是……”

  “凝气成体,渡水如履平地,却未有丝毫元气波动,远不是普通琴心境聚气踩水所能比的。”于叔的脸色少见的难看,“那人,恐怕早已经过了人仙境界。若是方才我未拦下少爷,现在怕是……”

  于叔的话没有说完,可百里凯歌却已经打了个寒战。

  听那人声音,不过是个少年,却已有人仙境界。

  那个带着面具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