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在一旁，紧张的将攥紧的拳头缩在衣袖里的太子殿下，这才长长的偷偷的松了一口气。
他刚才一直在偷偷注意父皇的面色。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从父皇的脸上见到了杀气。当时他心中咯噔一下，以为自己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但是之后平首辅等人迅速转移了父皇的注意力，他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此时他已非常清楚，若是老三不能迅速结束战争，他怕是再不能回到京城；便是有一天，他能够回到京城，也再见不到自己了。
不光是他们的政敌，便是他们的父皇也不容于他们了。
天正二十三年，梁金于雁门关大战，大梁朝首次在战争中大规模运用热武器，将北金国军队引入埋伏圈后，使用炸药、排枪等，消灭了北金国十二万余人。当时惨烈的场景引起北金国军队哗变，大量逃兵往北逃窜，进入燕云地界。梁军衔尾追杀，进入瀛州（今河北河间），后从瀛州开始，一个月内光复了燕云十六州，震惊了整个世界。
这样的战绩是举世罕见的，但事实上，这并不是赵泽所希望看到的。他更希望梁军能稳扎稳打，一步步推进，尽量减少梁军与燕云地界百姓的伤亡。
但是太子殿下八百里加急，将朝中动向给他们做了详细的转述，尤其是英宗皇帝的真实意图。在这种情况下，若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战争，只怕后方必然不稳，极有可能，这次北伐又将无疾而终。
最后，赵泽使用汪子涵通过肥皂、玻璃等的制造贩卖得来的银钱，自行筹备粮草，又收买商队随军运输粮草，瓜分战利品等手段，终将大梁朝定北军支撑到拿下整个燕云十六州。
但在这个过程中，对燕云十六州现存的汉民百姓们十分不友好。
北金人本就对汉人，即便是已经划分在金国内的汉民百姓，态度恶劣，律法严苛。他们败退之时，对大梁朝军民恨之入骨，对他们自己统治下内的汉民百姓也因迁怒而造就了大量杀戮。
为了抵挡大梁朝军人的射击，他们驱使汉人百姓挡在阵前。原本若是时间充足，大梁军人完全可以先救下这些百姓，再全歼敌军，然而因为后方大梁朝君臣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太过紧迫，赵泽只能下令，“无视阻挡，奋勇前进！”。
这道命令，导致金人统治内的汉民百姓既恨北金人，却更恨大梁人。
在他们心中，北金国人毕竟是蛮夷，而大梁人与他们是同胞兄弟。他们在蛮夷的铁蹄下卑躬屈膝，忍辱偷生了二十多年，从正当年的年轻人到如今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心中却一直记着，他们的故国在大梁！这二十多年成长起来的孩子们，也在他们的教育培养下，对故国心存向往。然而，就在他们欢欣鼓舞于故国杀回了故地，他们即将得到解救之时，事实告诉他们，他们皆是白高兴一场。大梁朝的军队带来的不是自由，而是死亡。
——北金国人屠戮他们，而大梁军队也不管他们死活，还亲手将他们射杀。
于是，一部分死于梁金交战的汉民百姓的亲友们聚集起来，为北金人带路、掩护，甚至开始袭击大梁朝运送粮草的商队，这直接导致大梁前线粮草运送不及时，伤员也不能及时得到救治。
遇到这种情况，赵泽只能下令：“凡阻碍我军前行者，皆就地斩杀！”。
这导致了北地百姓们更加的反弹。
所以，越到后来，大梁朝军队越感觉如深陷泥泞，举步维艰。
而赵泽也在燕云汉民百姓中得了一个“魔鬼王”的称号，在他们的口中，赵泽身高八丈，虎背熊腰，茹毛饮血，生啖小儿，他的名声几可止小儿夜啼。
听到这种传闻，赵泽心中极为悲愤，但他别无他法——若不能及早收复燕云十六州，一旦朝廷从后掣肘，追随他北上的定北军，定然腹背受敌；即便他们侥幸得以生还，这辈子也再无机会北伐了。
若他们能够顺利拿下燕云，那么即便这些百姓们对他恨之入骨，他也有时间来安抚他们。
半途而废，他自己必是英年早逝的下场，而他手中的新式武器必将落入他人手中。将来那些人到底会不会使用这种武器继续北伐，谁也说不定；甚至那些人会用这种武器做什么？他都不敢想象。
他死不要紧，但若他死了，这些追随自己的将士们必然也没了好下场，太子殿下必然也保不住现在的身份地位，性命也岌岌可危。
那么还有谁来保护他们的皇后母亲？还有与他聚少离多，为他生儿育女的娘子？还有那个前后两世都在为他奔忙，做出了极多贡献的姐姐？还有他那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们……
他绝不能死！北伐也绝不能半途而废！
他强忍着内心的伤痛，无视了北地汉民的痛苦，终于光复了燕云。
但他心中全无雀跃。
他带领众将士来到古老的界碑前，双膝下跪，仔细的擦拭着上面的文字，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滴落在冻结的土地上。
身后是一片哭嚎。
——燕云，离开祖国二十年，终于又回到了大梁朝的怀抱！
天正二十三年腊月，雍王赵泽率领定北军，光复燕云十六州全境。朝廷派遣来的文臣队伍也挺进了燕云，一路从东向西，安抚战后的百姓，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最重要的是接管各州的民政大权，巩固大梁朝的统治。
赵泽率领的定北军终于可以不再战斗，获得了充足的休息。这一个月来，他们与溃逃的北金人一样风餐露宿，日夜追袭，防止有溃兵转头向南。
但在休息之后，他们还有更多的任务要做。他们需要安抚当地百姓，重新布置边防，防止北方蛮族卷土重来。
但现在，这些都不再是雍王赵泽的任务了，他将军队托付给信任的人手，自己则需要率领部下回京面圣，接受朝廷的封赏。
这一次回京，赵瑜与子涵也一同上路了。
可以说未来几十年，他们应该都用不着再北上抗敌了。
这一战，他们灭杀了北金国十八万多军事力量，仅仅只余少许溃军夹杂着部分老弱病残往更北方撤退。但更北方的气候不是这些在中部的草原上游牧生活的民族可以忍耐的，他们的人口将会有更多的减员……或许某一天这个世上便不存在金人了吧！
也许某一天，北方还会再度崛起另一个蛮族，但那已经不再是他们这一代的任务了，就留给大梁朝未来的年轻人吧。
路上随行的将士们心中极为高兴，他们完成了国人二十年来最高的梦想，成为了光复河山的大英雄，即将回到家乡，接受朝廷的封赏和民众的欢呼。
但是一路从最西北的朔州退回来的赵泽却无法笑出来，从樊城与他汇合的汪子涵也笑不出来。
他们此次回京，手中的新式武器与炼钢炉便再也不能掩藏下去。枪支与弹药、炸药包都是战争武器，他们超越了这个时代近千年，远远的甩开了这个时代其他文明的发展。还有炼钢炉，这也是把双刃剑，若一直运用在战争方面，那对这个国家的破坏力？简直不可想象！
……
他们这两只蝴蝶到底会将这个世界带入什么样的未来？
子涵一直坚信，西汉的王莽便是后世的穿越者，他给那个朝代带来了极大的变革。他的初心都是好的：他制定了超前的制度，土地国有，平均分配；还废除了奴隶制度，甚至还允许农商向国家贷款，这和21世纪的中华有什么区别？
但他不被当时的年代所容纳，最终，他也被时代的车轮所碾压。在他死后，他所主持的改革被全部推翻，历史的车轮甚至还倒退了一截。
那么他们俩人呢？
他们也会像王莽一样的下场吗？
虽然在他们决定拿出这些技术之前，便已有所考虑；但事情不到眼前，谁也不能肯定它带来的结果，到底是好？还是坏？
天正二十三年腊月二十八，雍王殿下凯旋归来的大军终于到达了京城近郊。
英宗皇帝率领文武大臣迎出汴梁城北门十里外，并在汴梁城北城楼上发表激情演讲，歌颂了本次北伐的胜利与雍王赵泽在其中所做出的贡献。
在城下拜伏的百姓们齐声欢呼，高声歌颂英宗皇帝“英明神武，教子有方”。
子涵坐在车队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中，从掀开的一条车窗缝隙里，看见了城下的这一幕，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弟弟的这位亲兄长，倒还有几分本事！但愿这样子好歹能降低几分英宗皇帝的忌惮吧！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手并不是太子殿下所为。
自从一日三捷之后，太子便被英宗皇帝软禁在东宫，时刻都有人监视着他的举动，美其名曰：担心北金人狗急跳墙，派遣刺客，想要刺杀当朝太子，雍王殿下的亲兄长——以乱军心。那封八百里急信，若非他发出的及时，恐怕也会被皇帝老儿给截下来，还会给他再安插个什么罪名吧！
事实上他在东宫还真遇上了几波“北金国人”的刺客。若非身边的大伴都是老三悉心调教过的高手，他怕是真会身受重伤。
到时自有人将这个消息传到老三耳中，但凡老三稍有动摇，军队不能继续前进，他们兄弟俩便只能在阴间再聚了。
但他们此时的处境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光荣：赵泽本就已是亲王头衔，已是封无可封——他又立下如此不世功业，即便是亲生儿子，英宗陛下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
英宗只能对外做出一幅以子为荣的模样，为他夸功，给他极致的荣耀，祈祷这个孩子不要对自己心生不满，不要太早叫自己退位让贤。
这些外事，赵泽都不让子涵操心。
子涵也懒得多想，反正她和赵瑜与雍王府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赵瑜都没多话，依旧每日跟在雍王殿下身后为他处理各项事务，自己又何必多问？
她不知道，赵瑜心中也有些不安。
他在军中最好的袍泽便是平川，平首辅的二子。当年还是平川，带领着他投奔了雍王殿下。他心中一直记着平氏兄弟的恩德，在军中和他们关系极好。
平川的长兄平山，本是雍王殿下的心腹参将，却在军中作出与雍王不睦的假象。他经常在军中指出雍王种种不足，批判雍王太过暴虐，对百姓不慈，引得雍王不喜。他原本便是进士出身，又是首辅嫡长子，本应在军中得到大用，却因此事，多年下来还是小小无品参军。
平山收到京中有心人来信，得知朝中，有人想要在我军凯旋归来之日，故意引导百姓对雍王殿下歌功颂德，以引起英宗皇帝对其强烈不满，好卸磨杀驴，诛杀功臣。
他父亲平首辅偷偷派人将此事抹平，并安排了大量人手深入百姓，歌颂传唱当今英宗陛下的文成武德，以解危机。
赵瑜与他们都知道，京城就是他们的另一个战场，在这个战场上，他们将会遇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厮杀，比在边境的厮杀更加激烈，更加诡谲！
进了城后，赵瑜要追随赵泽入宫觐见，接受封赏。而汪子涵则乘坐马车，调转车头，先行回了平王府。
她还未到王府门口，便见门前乌压压一群人等在那里。见她的马车停下，众人迎了上来，给她见了礼后，便簇拥着她从正门入了府。
王府的正门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打开的，想不到她今生也有如此荣耀！
绕过影壁，子涵便望见二门口平王妃带着世子妃等人立在那里焦急的张望。
子涵抢前几步，高呼一声母亲，便拜倒在地，泣不成声。平王妃也俯下身将她扶起，二人抱头痛哭。
世子妃与另外两位嫂嫂也上前劝解她们，间或留下几滴感动的泪水。
众人一起，演出了一幅“多年未见，一朝相逢”的经典画面。
等到平王妃被人劝解，终于止住了泪水，她抓住子涵的手，拉着她一起进了正院。众人也随之转移阵地，一起拥进了正院明间。
在这里，子涵重新郑重拜见了平王妃、世子妃与两个嫂嫂，而她的那些侄儿侄女这些晚辈们也十分客气热情的与她行礼。
子涵将她带回的礼单奉上。这一次，她再没有犯当年的错误，没有落下一人，也没有送出不适合的礼物。
这些年她不光在公务上帮助赵泽与赵瑜，主持研发了火枪与子弹，建造了炼钢炉，还跟李嬷嬷学习了更多的掌家理事的本事与人情往来的手段。
见到她今日的表现和她奉上的礼单，平王妃与平王世子妃，不禁都心中暗暗点头：这孩子总算有所长进！
第一年，她从北方送回来的年礼，虽然大多让人挑不出错来，但明显不是她自己的手笔，只有那几样私人礼物才像是她能送出来的东西。
当时平王妃看着那些礼物，心里不由发凉：好歹也跟随世子妃学习了好几个月，这就是她学习的成果吗？
后来，听说她又掺和进那些男人们在外面的事，巾帼不让须眉，还做出些成绩来。平王妃虽然心里有些骄傲，谁说女子不如男了？但心中也更加担心了，怕她只顾着外事，将这些当家理事，女子立身之本给忘在了脑后。
他们终有归来之日，也将在京城生活下去，迟早要与京中贵族人家打交道。若子涵依然不懂人情世故，怕他们夫妇会难以在京中立足。
即便她与世子妃还能给他们撑几年，也能再调教她一段时间，但若是性子玩野了，又哪里能拉得回来？
现在见到这份礼单，她心中由衷的感激建宁侯老夫人，是她调教出来的好人儿，这才将这个儿媳妇引导上了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