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饶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几乎无法自拔,他低着头,脸埋在手掌内,身体不停地抖动着。
周大队长也没有催促他,安静地等着他慢慢恢复平静。
房间隔壁的人,也都静静地站着,等待着。
许久之后,肖饶终于抬起了头,对着周大队长说道:“抱歉,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如今一下说出来了,就有些失控了。”
“没事,我们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说。”
“谢谢。那天,原本好好的,我生好了炉子,药也放在炉子上慢慢煎着,奶奶被我支了出去,娜丽也在我的坚持下半推半就地走出了房间,我扶着她在院子里四周转了转,还拿了一把椅子到外面,让她坐在椅子上呼吸新鲜空气,欣赏院子里的美景。院子的周围墙上爬满了紫薇花,那是我很久以前种的,因为我知道娜丽喜欢紫薇花,所以,我把院子的四周都载满了,精心打理,就想着有一天能跟她一起欣赏。那个时节的紫薇花很香很美,是一年里最美到时候,所以,我一心想让她看一看我为她种的紫薇花。坐在院子里看着四周墙上爬满的紫薇花,娜丽笑了,那是她来我家半个多月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跟紫薇花一样美得无与伦比,迎着阳光,我看着娜丽的笑容,仿佛跟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娜丽时一模一样。我们俩一个沉浸在花的海洋里,一个沉浸在另一个人的笑容里,完全没有发现身后危险的来临,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娜丽扑倒了,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冲击将院子里的一堵围墙都冲垮了。巨大的疼痛,满眼的火光,震耳的响声,全身着火的娜丽,以及被摧毁的紫薇花藤是我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我想扑过去救娜丽,可是我无能为力。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医院里,我的脸被包的严严实实,如果不是带着眼镜,估计眼睛也早已瞎了,如果不是娜丽扑倒我,错开了冲击,就算带了眼镜,眼睛也难逃一劫。醒来后的我懵懂了好一会,才想起发生的事,我急忙下床想要去找娜丽,可奶奶跟我说出事现场只有我一个人,娜丽不在,领居们前前后后找了几遍都没有看见她,奶奶一边说,一边骂骂咧咧,说她没有良心,出事了就自己跑了。我当时都快疯了,我冲着她大吼。我明明记得,出事的那一瞬间,是娜丽扑倒了我,遮挡住了我大部分的身体,才使得我身体逃过一劫。我昏迷前明明看见她全身都着火了,比我更严重,她怎么可能没有受伤,怎么可能会自己跑了。我当时非常激动,想要去找娜丽,可我奶奶拉着我不让走,而我当时麻醉未消,浑身无力,根本就走不了路,百般无奈之下我只能继续躺着,一直到深夜。我感觉我的麻醉已经差不多了,手脚也有了点力气后,便趁奶奶睡着之际,偷偷离开了医院。我不知道娜丽去了哪里,但我知道,她一定在某个地方奄奄一息,她受的伤远比我重的多,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晚一步,也许她就没命了。”
肖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已经激动地快要说不下去了,即使过了十多年,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依旧心急如焚。
小杨轻轻地走了过去,给他的茶杯里添了一点水。
周围的动静终于把肖饶从深深的回忆里拉回了现实,他愣了一下,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伸手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热水,情绪总算是平静了点。
孙怡早已经泣不成声,眼泪纵横,那呜咽的哭声,在安静的空间里,让人听得越发心酸。
余斗斗埋首在林都的怀里,静静地听着,林都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肩膀,把自己宽阔温暖结实的胸膛完完全全留给她。
停顿了许久之后,肖饶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离开医院时,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2点多,我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拿走了医院开的药,避开了值班室的护士,趁看守打瞌睡时,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黑色中。虽然脸上包的严严实实,但幸好他们没有包住我的眼睛,剧痛一直刺激着我的神经,可这阻挡不了我找娜丽的决心。我身上没有受伤,行动完全没有障碍,我先回到了家里,前前后后找了一遍,确实没有发现娜丽的身影。天大地大,我也不知道还要去哪里找她,我只能盲目的到处找,我知道,如果她能动,一定是朝着荒无人烟的,远离人群的地方去。所以,我就专门去那些荒田,荒地里找,一边找一边喊她的名字,找了三天都没有找到,我也已经精疲力尽了,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也快吃完了,脸上的伤口也发炎了,疲惫,绝望,疼痛,各种感觉笼罩着我,我当时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最终还是倒了下去。晕了多久我也不清楚,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三更,我依旧躺在之前晕倒的那片芦苇从中。我睁开眼睛,看着满天的星星,脑海中一片空白,我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我已经不在乎到底能不能活下去了,因为,已经好几天了,我感觉娜丽可能也已经出事了,所以我很消极。我就那样躺着,胡思乱想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亮从我左边来到了我的头顶,又从头顶走到了右边,各种昆虫青蛙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刺耳,几只小动物还从我身上越过,仿佛已经感觉不到我的气息。我就那样躺着听着它们的叫声,静待时间的流逝。就在我魂游太虚之际,我好像听到了芦苇被拨动的声音。我的心都停止跳动了,我屏住呼吸继续听着,没错,就是有人在芦苇从中走过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我轻轻地爬了起来,拨开芦苇从,就着月光朝声响处看去,看不见人,只能看见芦苇叶子在不停晃动,我一惊,心想,难道不是人?是什么动物在地上爬行?于是我一动都不动,静静地查看着不远处的状况,呵!当我看清楚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地上有一个人在爬行,当时我都吓懵了,我这是见鬼了!可是,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那人似乎有些眼熟,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喊了句‘娜丽’,爬行的人听到声音,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回了句‘饶哥?你怎么在这?’。我简直是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前一刻我还被眼前惊悚的一幕吓得如坠地狱,浑身发寒,后一刻就被巨大的喜悦带上了天堂,大起大落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跌跌撞撞地冲到娜丽的面前,刚一碰她,她就疼得浑身打哆嗦,我只能避开她已经溃烂得没有一处好肉的后背,抱着她就近找到了一间石屋,就是现在住的地方。”
“天很快就亮了,娜丽的惨状也把我吓坏了,她的后背被严重烧伤了,已经开始发炎腐烂,我给她清理腐肉,发现伤口很深很深。我想带她去医院,可她说不要了,她知道,就算去医院,她也活不了了。原来,当她在看紫薇花时,突然听到煎药炉子发出异样的声音,感觉要炸裂一样,电火石花之际,她想都没想就一把扑倒了我,炉子里的炭火,药渣全部都溅在她的后背上,而我唯一没有被她遮住的脸就成了重灾区,炭火烧着了她的衣服,她无法扑灭,只能跳进厨房里的水缸里灭火,剧烈的疼痛让她昏迷了,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水缸里,水已经染成了红色,她走出厨房,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估计是送我去医院了,而她因为坐在在水缸里,找她的人都只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又如何能够看见厨房一角水缸里的她。娜丽居然很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因为一旦到了医院,她的秘密将会公之于天下,她将无处藏身,但她也知道,以她这样严重的伤,在这么热的天气了,如果没有治疗的话,她活不了几天,可她还有事情没有了结,她还不能死,所以,趁着月色,她拖着血肉模糊的后背往乌江边走去,因为太疼,发炎,途中昏迷了好几次又被疼醒了几次,到了最后,她只能爬着往乌江走去。我当时非常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执着要走到乌江边,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意去医院治疗,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气息弱,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愿,我把脸上的纱布也拆了,想陪她一起死,可是她不让,她说,她是罪人,来乌江边是为了赎罪,她让我好好活下去,不该把时间精力浪费在她这样一个恶魔身上,她让我在她死后,把她的尸骨推进乌江里,说她就该葬身鱼腹,可我怎么舍得,怎么可能舍得。”
“她没有跟我说她犯了什么罪,但我猜到了,想当初,小桃就是淹死在乌江的,而且被捞起时已经被鱼啃噬地面目全非,而如今娜丽想要以同样的方式了惩罚自己,那她必然是与小桃的死脱不了干系。她还跟我说,她已经不是李娜丽了,但她却知道李娜丽所有的记忆,她说,李娜丽其实是喜欢我的,但她却一直都不知道,她害怕见到他,就是怕他嫌弃她,可她不知道,她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我怎么可能会嫌弃她。我一直都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但直到她咽气,我都没有去追根结底,她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只说她这个人是个邪恶的人,曾经做过邪恶的事,她欠的债这辈子是还不了了,只能下辈子再还了,她说,下辈子,她希望老太爷能让她做一个正常的人,不要再让她成为一个怪物,她许诺我,下辈子有机会,一定先来找我,临死前,她还说,可惜这辈子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到底是谁了,为什么要丢弃她……,不过,她是笑着离开的,她说,这邪恶的基因,终于可以在她手上终结了!”
肖饶伸手摸了一把泪,“如今,她总是是找到她的亲生母亲了。”
“你为什么没有把她尸骨埋了?”
“你们不知道,娜丽她怕黑,我既不想按她的意愿把她推入乌江,任由水中鱼类啃食她,又不想将她埋进黑暗的潮湿的地里,就只能把她留在外面了,我给她做了一个椅子,天好让她坐在乌江边看着风景,下雨就把她搬进石屋,我决定代替她活下去,代替她守在乌江边替她赎罪,我也知道,我疯了,我丢弃了奶奶不去照顾,不顾肖家无后,甚至奶奶去世都是街坊邻居帮忙安葬的,可是,她不知道,在事故发生的那一刹那,她的孙子肖饶就已经死了,当时如果没有娜丽扑倒我,没有她的遮挡,那我将近距离直面爆炸产生的威力,也许,我当场就被炸死了,又如何能够苟活到今天。”
“也许你们觉得我这人太恶心,太变态,所作所为太过惊悚,留着一具尸体在身边十几年,不让她入土为安,正常人的确不会做这种事情,就算是以前的我,那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谁又能明白我的心情,娜丽死的那刻起,我就已经不是正常人了,我是一个顶着恐怖面孔的活死人而已,活死人又怎会厌恶、害怕死人呢,何况还是自己执着了十几年的爱人呢!”
旁听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他的行为,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伤害过别人,他以一颗真心对待李娜丽,最终也换来了李娜丽的舍死相护,只是时间太短,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短的让他抓不住,所以,他才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想要留住她,其实,从李娜丽死的那刻,肖饶便也死了,身体还活着,但已经心死了,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不过就是李娜丽的那具尸身而已。
他文化低,又没有人给予他思想上的帮助,造就了他一条道走到黑的执着,这是一个既痴情,又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