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这一犹豫迟疑,就是一日夜。
其实到末了,他也没想明白,只不过空想不会带来任何变化和进展,不如做点什么。
他最终推门进去。
看到木代的背影,和火光暴起血肉纷飞的游戏屏幕。
罗韧走近两步,木代的脊背僵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机。
看,即便眼睛耽于乱象,耳朵扰于杂音,习武之人天性,她还是有感觉的。
四目交投,像两个陌生人的对视。
罗韧知道自己一定表情僵硬目光疏离,他也想表现的更好一点,但是装不来,对着别人可以装,对她装不了。
“好点了?”
“你都知道了?”
同时发问,最终罗韧点头:“知道了。”
冷场。
罗韧说:“陪你打一出游戏吧,有双人模式吗?”
他低头,去找机器的调控按钮,木代说:“难打的,两个人会比一个人撑的久吗?”
罗韧说:“会啊。”
归零,重新开始,罗韧并不看木代,专注游戏,她的游戏角色是个金发的窈窕女郎,紧身吊带,劲装飒爽,跟他并肩,翻滚、腾跃、开枪、躲避。
起初,奔跑在城市的街道,然后过关升级,阴暗的丛林、森冷的墓室,怪物越来越多,强大到变态,终于游戏者开始挂彩,抓痕、咬伤,血槽渐空。
金发的姑娘被触须的僵尸怪兽卷起来了,罗韧调转枪口,开始攻击怪兽。
有僵尸冲到面前,咬,抓,他像是没看见,枪口只对准一个方向,一直开火。
木代摘下耳机,奇怪的看他,忍不住阻止:“哎!”
他不吭声,血槽耗尽,倒地,那一头,姑娘还是免不了被怪兽拖进黑暗深处,只余隐隐传来的尖声惊叫。
gameover,游戏商又赚到钱了。
罗韧摘下耳机,问她:“之前撑到过这一关吗?”
“没有。”
“所以多个人帮手,还是撑的久一点。”
“但是都死了。”
罗韧把耳机放回枪台:“人人都有一死。”
又问:“何医生都跟你沟通过了?”
“嗯。”
“没有再瞒你?”
“给我看过录像了。”她笑了一下。
见面以来,头一次看到她的笑,也不像小口袋,笑的没有内容,只是面部肌肉的协调运作。
她问:“你喜欢哪一个?”
这个问题真是很难回答,有那么一瞬间,罗韧觉得自己想说:变回小口袋好不好?
但他忍住了。
他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真心话好不好?我喜欢哪一个,对你来说,还重要吗?”
她说:“不太重要了。”
罗韧沉默了一下:“我想也是。”
***
霍子红站在会所二楼的阳台,目送罗韧驾车离开,他跟她告别的时候,神色平静,说:“我先回丽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木代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霍子红隐约猜到会面的结果并不理想,说:“罗韧,你想开一点。”
罗韧笑起来:“难道我会想不开,我要是凡事想不开,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霍子红回房,再唏嘘同情,罗韧也只是外人罢了,但木代是自己人。
木代趴在地上,横劈,一字马,两手交叠,垫着下巴,眼神柔和平静。
霍子红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摩挲她的发顶,想起刚收养她时,小孩子的头骨好像都是柔软细弱的,而现在,她长发浓密,颅骨坚硬,你说她病,她还是有自己的强。
木代说:“红姨,罗韧说他都知道,我站在他面前,像被扒了皮。”
霍子红难过的垂泪,眼泪滴在地板上,饱满的一滴。
“木代,红姨也不会教你,很多事情,红姨自己做的也很差。何医生也跟我说了,我虽然收养你,但没有好好从心理上去疏导照顾,你这样,我有很大责任……”
木代叹了口气,低下头,眼睛像要看进地板深处。
说:“罗韧喜欢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真心话。”
“红姨,我跟你讲真心话,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责任。你收养我,照顾了我,免我冻死、饿死、横死,让我有机会读书、认字、明理。我看过报导,有些人虐待收养的孩子,有些禽兽专借收养之名向幼童下手,你已经挡掉我许多祸患。我如果跟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或许很早就浪迹街头,你已经给了我一重生活,不用想着再去对我精神负责,你又不欠我。”
霍子红愣了一下,这话,真不像木代说的。
她有点不知所措,像面对着孩子一朝长大,觉得不真实。
木代又说:“前一阵子,我在丽江遇到雯雯的妈妈。”
那件事,张叔跟霍子红提过,但不尽不实,霍子红并不知道细节:“她……还是很气吗?”
“她说,雯雯死的那么惨,你怎么还活的这么好,你怎么还没有报应。”
霍子红嘴唇嗫嚅着,木代反而比她平静,说:“我大概是会有报应的。”
顿了顿,又低声加一句:“早晚罢了。”
她爬起来,摩挲了一下脖颈,站到墙边,两手撑地,倒立,长长的头发堆到地上,像散开的云。
霍子红在她的眼睛里,成了倒坐着的影像。
霍子红说:“罗韧走了。”
“嗯。”
“谈的不顺利吗?”
她想了想,说:“谈不上好不好,罗韧本身就不喜欢我,他喜欢小口袋,我看的出来的。”
“难过吗?要像成年人那样,说真心话。”
“不难过。我觉得,我也不应该得到太多的爱,那样对雯雯不公平。”
“那你自己呢,你还喜欢罗韧吗?”
木代笑起来,这一次,她笑的特别漂亮。
说:“我一直喜欢他啊。”
说完了,一个翻身,坐正身子。
“红姨,你觉得我有病吗?”
该怎么讲?说有,会不会刺激她?但是说没有的话,那卷录像带和她的反常又都那么确凿……
霍子红有些慌。
木代说:“我觉得我没有,但是你们都说有的话,就当是有吧。”
她很无所谓。
霍子红接不下去,顿了顿说:“今天你好好休息,何医生说,最近市面上有几款新药,接下来,咱们可以试一下。”
木代说:“好啊。”
***
离开会所之后,罗韧的车子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开,完全不想停下休息。
车窗外风景变换,无数车,载无数人,不知道奔往哪个前方,白昼渐渐消逝,夜色开始在周遭涂抹,然后,手机震了一下,有消息进来。
他漫不经心拿起来看,微信群里的,凤凰别动队。
随手点进去。
是系统消息。
木代退群了。
罗韧没吭声,又把手机搁回原处,继续往前开,开着开着,忽然莫名烦躁,靠边停车,推开门出来,狠狠撞上门,前走几步坐在靠边的栏杆上,大口呼气喘气。
仰头看,天上疏疏点点的星。
手机一直有响动,大概是曹胖胖他们在聊,在问,在猜测。
罗韧不想去看。
有刹车停车的声音,抬头看,不远处停下一辆suv,粗壮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兄弟,车出问题了?”
罗韧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谢了,犯困,只是停下醒神。
司机了然,摇上车窗后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那之后就没人再停了,所有的车子开过,都带起嗖的一阵风,罗韧一直在数,数到三百辆,三百辆的陌路人。
还嫌他的陌路人不够多吗?
罗韧突然出离愤怒。
凭什么?
他狠狠起身,调转车头,重新往昆明的方向。
到的时候,晨曦初开,意外的,在门口正撞见霍子红和张叔,两个人都拎着行李,要走的架势,看见罗韧的车,都有微微错愕。
罗韧急刹车下来,问:“木代呢?”
霍子红说:“跑了。”
一时之间,罗韧居然没反应过来“跑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霍子红回过头来,指向会所楼上的窗户。
“你应该知道的,木代爬墙很在行。门没有开过,应该是晚上,大家都睡熟的时候,她自己打开窗户,跑了。”
“手机没有带,银行卡也没带,估计只带了随身的现金。留了张字条。”
“写什么?”
写什么?霍子红苦笑。
她写:别找我,找也找不到。
她计划好了的,跟她说这两天要试新药的时候,她那么乖的说“好啊”的时候,就早已计划好了的。
罗韧攥了下拳头,转身大踏步走到车边,刚想去拉车门,张叔说:“算啦。”
“都走了大半夜了,你知道往哪个方向去的?找也是白忙。”
***
日头高起,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车声渐渐喧嚣,马路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木代信步踱过一个水果摊子,又踱回来,问:“草莓多少钱一斤?”
“十二块。”
她掏出钱包,开始数钱,大钞只有两张,其它的都是零票,还有钢镚,叮叮当当。
她捡了一大把零钞钢镚在手上:“两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