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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覆(二十六)小殿下

  他不明白,太平安稳了数十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忽然冒出来要报仇?

  初时他以为只是周恒为了徐悦报仇,把他们全都扯旧时的案子里,不过是为了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救徐惟而已。

  他们父子这二十多年来为皇帝办下多少差事,朝中谁可堪相比,他以为皇帝会轻易揭过旧时的事情,何况那些陈年旧事里,多半也有他在。

  可他料错了,现在的皇帝稳坐皇位,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急于拉拢自己的少年皇子了!

  他连帮自己无数的外家也毫不在意的得罪,连自己发妻都能说废就废,如何会在意他们这些臣子!

  皇帝就那样轻易的将他们这些拱他上帝位的人打入死牢!

  半点往昔功劳都不念!

  而这些人,明明早就攥住了所有的证据,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皇帝表明非要拿下大梁时才将事情闹开。

  是啊,打仗时,武将的地位自然高过任何一个文臣!

  哪怕他也曾领兵打仗,可他一人如何抵得过周家一派的武将!

  他们可不是选了个最好的时机么!

  甚至,他们连皇帝对沈家的心思都算计的分分精准。

  火把灼然在少年郎流转的指下,仿佛被风扑打,火焰之顶有一缕灰白的烟雾袅娜而起,映在斑驳的墙面,落下一幕张牙舞爪的影子,随时要向他冲过来,撕碎他!

  “沈祯、周恒、赵元若、温胥、你,还有谁?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你们还有什么阴谋?宫里也有你们的人是不是?你们背后究竟是谁在布局!”

  少年郎轻轻看了他一眼,脚步徐徐踩踏过青灰色的地砖,一步一步,慢慢离去,火光将修长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很长,沉稳而深沉。

  他清澈的语调幽幽流转于地狱:“二十余年了,八百里黄泉路,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苏仲垣得不到答案,得不到任何答案,那种石子闷声直坠潭底的憋闷,生生震碎了五脏六腑,终至呕血倒地,只以一目绝望盯着从高窄的小窗飘进的零星雪花:“到底是谁在布局,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候在外头的齐冕见他出来,微微一拱手,“小殿下。”

  少年郎眨去了眼底模糊的影,摆摆手道:“我不过黑市里的一个乞丐,不是什么殿下。”

  他,姓李,名云海。

  是先帝爷提笔在遗诏上留下过名字的、来不及公布天下的太子李卿的嫡次子。

  当年先帝驾崩,京中大乱,王府被“匪患”攻破,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都死在了乱箭下。

  而所谓的“匪患”,就是苏仲垣手中神机营的人假扮的,为李彧铲除异己的最后杀招!

  刚满周岁的他,被乳母打晕了藏在收拢衣物的箱笼里才躲过一劫。

  被义父找到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一岁,根本不记事,可噩梦的时候还是会有一幕幕火光冲天、血水腥臭的模糊画面出现,一遍遍提醒着他,他的家人是如何死去的。

  太久了,他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样子。

  可是仇人却时时晃在眼前,仇恨,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忘记。

  为了那个位置,当年死了多少人,数不清了。

  为了那个不折手段的皇帝,又死了多少人,也数不清了。

  为了各自的仇恨,为了各自的执念,终生出了这个漫长而决绝的计划。

  总要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走上他们该走的路!

  为什么不让苏仲垣灭门太子之事曝光于天下?

  因为时机还不到,一旦引起皇帝的怀疑,他们的计划或将夭折,前翻为之牺牲的人也将白费。

  更是因为,不能。

  这是李家内斗最肮脏的一面,绝对不能暴露在百姓的眼底。

  挣扎在生存与光明里的百姓啊,若是发现自己仰望敬畏的君主是这样阴暗的人,还哪里寻得到什么希望?

  听闻,他的父亲是温和宽仁之人。

  如是他治理的天下,必不忍心让百姓对李家帝王失望的,对吧?

  所以啊,已经有他们这些人坠进地狱,足够了。

  齐冕看着他背负许多却依旧挺直的身姿,又想着那个轮椅上的清冷少年,感慨万千。

  这两个少年郎本该是世间上最得意的郎君,却因为权位争斗成了最无辜的牺牲者,只能活在阴暗里,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能被人光明正大的唤出口。

  李云海睇了他一眼,似笑似嗤道:“李彧让人杀我全家,偏偏是沈娘娘让人来救了我,如今我与她的儿子一步步算计着为她、为我父母报仇,算不算天意?”

  齐冕有些伤感,点了点头:“沈娘娘的铁腕之下是保有底线的。她这一生有你们惦记着、也值了。”默了默,“小殿下,夜深了,回去吧!”

  走到男女监狱的分叉口,他接了齐冕臂弯里的黑色斗篷,如蝙蝠豁然展开的翅,带来一片阴郁,旋过头顶,披上了身,向右一转,行过一片阴暗光影后,再出现时已是一张徐娘面孔了。

  他粉红的唇瓣在火把摇曳的橘红光线里扬起一抹冷艳的笑意:“绝望的滋味,不体会的淋漓尽致又有什么趣儿呢?我去替阿陌看望一下仇人。”

  齐冕没有跟过去,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贪玩的性子若是生在无忧无虑的环境,该多好,身边的人也会因他的存在而高兴吧?

  女监里的人不多,连火把的光亮也显得零星起来。

  昏黄摇曳的光晕里,苏氏见到熟悉的面孔进来,忙激动地从草垛上爬起,满怀希冀地一下扑到木栏上,没有舌头的口腔里发不出完整的音调,只有空洞的啊啊声。

  “沈焆灵”眉心微拧,满面悲戚与慌乱,从袖中抽出一条杏色绣合欢花的绢子,轻轻一甩,压了压眼角细软的仿佛锦鲤舒展的尾的皱纹。

  出口的是失去主心骨的中年妇人微沉而茫然的含泣的声音:“可怎么办,三日后就要行刑了呀,谁都帮不了我们……”

  苏氏见得那绢子,眼中的精明与希冀全数化作了云烟散开,惊恐与绝望铺满了眼底,从满是血痂的嘴巴里发出疯狂的喊叫。

  “沈焆灵”似乎一惊,双手捻着绢子一抖,火光里那薄薄的绢子上是以血书就的秘密。

  “她”漫漫然一笑,“哦,我忘了,这上面有你要送进椒房殿的秘密。可是怎么办呢,它出了大狱晃晃悠悠了一圈,又回来了。”

  “满怀的希望成了单刃剑,把自己杀了个体无完肤的感觉,如何?”

  苏氏脚下一个踉跄,震惊到了极处,亦是绝望到了极处,以半根被腐蚀的舌头嘶吼着,扭曲着声音里依稀在说:你们和赵元若和齐冕是一伙儿的!你们把我女儿怎么了!

  顶着沈焆灵面孔的云海抬手拨了拨垂在面颊旁的帷帽,慵懒的眉眼一斜:“动她?”

  竖起修长的食指缓缓摇了摇,笑意舒展:“那种废物,没了靠山,她那点儿手腕算个屁啊,没人会杀她的。生母、娘舅、丈夫全是杀人犯,多有意思啊!对你们母女最好的惩罚,就是让她和她的儿孙,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尝尽他人的白眼,再无出路。”

  苏氏自然晓得自己女儿的本事,她有威势,可这样的威势是建立在高贵的出身上的,是建立在内宅之中的。

  一旦失去所有依仗,她妇人的手段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起门庭,照顾好儿女的未来。

  而她心高气傲惯了,这样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刻薄啊!

  苏氏的面孔仿佛是围困在长满了青苔的水井中的水,乌碧碧的,所有的绝望无法化凌厉的作语言冲破,只能愤怒的捶打着粗壮的木栏。

  云海欣赏着她在绝境里挣扎的可悲样子,俊秀的面庞上缓缓浮上六月晨曦般的笑容:“你说说你们,真是失败,夫家、娘家、姻亲故旧,都巴不得你们早点死绝了,竟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你们。”

  “做人太恶毒了,连自己的后路都斩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