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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覆(三十五)演戏

  “娘娘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朱玉捡走了她掌心下断裂的簪子,默然了须臾,叹息道:“可惜两位小公主被太后寄养在了颖妃和庆妃膝下了。”

  日头挂上了柳梢,殿内的一缕光线慢慢偏移,落在了她搁在妆台的腻白皓腕,腕间的翠色手钏汪着一壁绿水,沉静而通透,便似殿中人的心思。

  邵滢眉眼微微一挑,淡淡道:“那两位是从潜邸出来的,娘家也厉害,我如何与她们挣。何况不是自己的孩子,养着有什么趣儿。”

  朱玉悠长一吁:“为了皇后,大娘娘也是用心良苦了。”旋即道,“叫太医院好好调理着,娘娘还会有孩子的。”

  有风自半隙的窗户间吹进,邵滢嗅了嗅空气里若即若离的水仙芬芳:“调理?把自己调理成德妃那个下场么?”

  德妃比邵滢早进宫两年,当时也算盛宠,可惜一直不能有身孕,叫太医院调理了年余,结果却被诊断服用了太多的芜草,再不会有子嗣了。

  皇帝自然盛怒,可太医却在秦宵去拿人的时候先一步暴毙了。

  还有什么不懂,德妃分明是被人算计了。

  谁算计的都心知肚明,也不过眼睁睁看着娘家越见得势的赵贵人被打入了冷宫罢了。

  “出去吧,让我安静会儿。”

  收拾了状态,朱玉福身退下,刚掀开了第一重轻纱帷幔便见一男子身影站在第二重之后。

  面上似有一惊,刚要屈膝行礼,却被皇帝摆手制止了。

  霞影纱将照进殿内的光挡了一下,变得朦朦胧胧起来,像是拢了一层淡乳色的薄雾在眼底。

  邵滢从妆台下的笸箩里取了件小儿的肚兜在手中轻抚,是福寿三多的吉祥纹样,可惜,那孩子一样都没沾上。

  听到有缓慢的脚步声靠近,不耐的低叱:“出去!”

  皇帝并未因她的不敬而生怒。

  缓步进了暖阁,明黄盘金线的袍服在阳光下透着流水般起伏的光泽,映的那张玉山般的面孔愈加温和:“怎么了还生起气来了?”

  邵滢攥着肚兜的手微微一怔,转头望过去:“陛下?”

  盈在目中的泪,仿佛盛不住了,眸子尚未眨过,便掉了下来,一滴一滴掉落在那件小小的肚兜上,很快就洇进了布料间,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

  她回首,并没有被捉到怀念一个“妖星”的心虚,小心将肚兜收起,擦了泪,方漫漫然一笑:“陛下怎么来了。”

  似被那一滴泪触动了情肠,皇帝语调里带着微吁的温柔:“在想孩子?”

  邵滢淡淡一笑,仿佛没什么意味,又仿佛带着讽刺,有薄薄的及不可查的哽咽:“有什么可想的,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忽然想起了自焚于冷宫的那个女子,她嫁给他七年后才有了孩子,还是在他登基后才有的。

  怕也是太后算计里的一个环节吧?

  怕是从一开始太后就没打算让她生下孩子,也是怕皇帝对有嫡子的皇后狠不下心废弃,可没想到沈娘娘的手腕本事让太后不能轻易除掉她。

  便只能让她有孕。

  七年才有了孩子,她一定很欢喜,很小心吧?

  全副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又是信任着她们的,便更是不会注意到她们那时候正是在算计着把她推向死路了。

  可怜他的到来,至始至终只有沈娘娘是真心欢喜的。

  邵滢的眼角忽然有些湿冷,像是被雪花钻了眼,晕开了一片模糊,恍惚间她又想着,她怀上的那个孩子不也是么,就连她这个母亲都不喜他,厌恶他的到来,为了心底的另一个人,毫不犹豫的牺牲了他。

  可在无人时,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却也免不得会有一股细细的刺痛攥住心头的感觉。

  终究,她还是狠心的人。

  抚了抚小腹,她只能许诺下辈子、下辈子你来,母亲一定给你所有的疼爱。

  皇帝的目光微微一顿,似有感愧,不知是为了从前之人的遗憾,还是为了眼前之人迷蒙的双眼。

  他的语气迟迟如深秋清晨迷蒙的雾:“你还年轻,会有的。朕、会再给你一个孩子的。”仿佛是怕她不信,又道,“你看,婉妃又有孕了。”

  邵滢看着他的眼睛,深深的看着自己,却又像要透过自己看向遥远的未来或者过去。

  在这一刻,她方笃定,他的计划会很顺利。而她,即将成为计划里最关键最完美的棋子。

  他的棋子,她乐意的角色。

  邵滢目中有深深的期盼,伸手抚了抚皇帝的颊,缓缓一笑,笑色宛然如梅:“臣妾知道,会为自己和陛下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公主。”

  皇帝微微挑动眉梢:“不求皇子?”

  邵滢摇了摇头,笑色有了春寒料峭的微凝:“做一个受父亲偏疼的女儿,不必忧心天下福祉,不必远嫁和亲,将来嫁的如意郎君,相夫教子,恩爱一生,足矣。臣妾这辈子没能得到的,就让女儿替我做到吧。”

  鹿鹤同春的长窗在光线下落下吉祥如意的薄薄剪影,在宫里,所有的雕纹都带着很好的口彩,皇帝面庞上的笑色与温柔,在光影里却有了明暗不定之意。

  他伸手,解了她衣襟上的纽子,将华服自她肩头剥落。

  指腹似花畔的蝶,欲触不触着她烫红,神色的柔和与他眼底的淡漠与审视有截然不同的温度:“皇后越发不成体统了。红成这样,很痛吧?”话音未落,也不等她回答,旋即又道:“阿芙不恨她们么?”

  阿芙,是邵滢的乳名。

  以花瓣的柔婉堆砌起的闺秀的乳名。

  除了母亲,便再无人喊过。

  那一年的夏日,荷花婷婷时,她曾让那个少年郎这样唤她。

  他的声音温柔而清泠,仿佛春日山涧的清泉,伶仃悦耳。

  可被眼前人、本该是自己一生依靠的男人一喊,邵滢却只想吐。

  自窗棂缝隙往外望了眼,是与殿中截然不同的春日锦绣,那样好的日头,终究晒不到心里。

  邵滢垂了垂眸,并不哭泣博怜惜,只眉心微拧了须臾:“多谢陛下关怀,无碍的,这纱袍不怎么吸水,不严重。”

  他问的不真心,她做侍妾的却得感激他的垂下关怀。

  她当然明白皇帝的话是在试探。

  她与母家的关系旁人不知,皇帝这样多疑的人如何不将枕边的人暗查的一清二楚。

  又如何会不知她与所谓的母家,不过明面上的和睦罢了。

  他在问,你既然恨你的继母,又怎么会去替她的女儿讨名分?

  更何况,大家都清楚,她的孩子会保不住,甚至连追究罪责也不能是因为皇后和太后。

  她这时候去椒房殿,难道不是为了刺激皇后犯下错误么?

  他在探究,她在算计皇后之余,是不是也在算计他。

  看,皇帝多疑的眼神是从来不会缺席于任何一个人身上的。

  或许连她们都看得懂的所谓“蓄养军队”是太后栽赃给沈娘娘,以替皇后铺路,可那样的罪名,其实皇帝也曾相信了吧?

  所以,他可以那样轻而易举的把发妻废弃。

  毕竟一个在战场上替他出谋划策的皇后,在百姓眼里颇有威望的皇后,他是忌惮的吧?

  可他却又自以为皇恩晃荡的保留了她太子妃的封号,这些又对沈家的人多加封赏。

  或许,这也不过是在给定国公府警告,告诉他们,不要来触及他绝对的威势。

  天家,总是能将无情演绎的淋漓尽致。

  邵滢的面上不曾有惊诧与受伤,她直视着皇帝的眸光,轻轻摇首:“臣妾当然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