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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覆(二十八)归宿

  “哦?那你也不喜欢?”蒋陌微微一扬声,语调里似乎有些失望,笑意慢慢淡漠:“可惜了。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也是我喜欢的。”

  说罢,便要拿去她指尖的白梅。

  倾禾闻言,庆幸方才没有多说了什么。

  自是不肯他再拿走的,一手捉住了他的手,一手将白梅簪会云鬓,轻轻将花压了压,笑颜如花:“送了我的,哪有要回去的道理。阿陌和伯母喜欢的,我也喜欢。白梅,很美。”

  父亲怀念废后又如何?

  废后的诏书是父亲亲自下的,就算后悔了,怀念了,他也不会让人给她平反。

  一国之君,怎么会有错?又怎么肯让自己的决断朝令夕改呢?

  废后永远都只能是废后!

  如何能与她的母亲相提并论!

  一朵白梅而已,戴便戴了。

  放不下自己身段的人,才会失去自己想要得到的!

  就似母后自己,当初不也是杀了两任未婚夫才等到进宫嫁给父亲的一日么?

  世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用的不就是手段攥住的!

  蒋陌的笑容在堆雪花树前那样清冽:“父亲和长辈们总说,我母亲的美貌便如白梅一般,自然是最美好的。”

  他的目光自她面上移开,落在远处身首分离之处,话锋一转,淡然的语调里像是蒙了山峦间的浓雾:“可惜了他们的儿孙,被他们的罪孽拖累,生生世世,也只是百姓眼里的罪恶之血。”

  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太多罪人的血,高台上的木板本该是淡棕色的,此刻望去竟是乌沉沉的一片,泛着血腥的光芒,隐隐有腥臭弥漫,叫人恶心。

  倾禾往那处望了一眼,便撇开了头,绣着海棠胡的帕子在鼻下挥了挥,语调里难掩嫌弃:“罪人之后,被人践踏也是他们活该!大周律例,便有连坐制,要怪,只怪他们命不好。”

  蒋陌微微拧眉,却未曾去训她言语失当,仿佛是含了疑惑,垂眸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罪人的血脉,也便罪有应得?”

  抬头见他清隽的侧脸,那样棱角分明,他的语调是温柔的,可眼神仿佛沾了冰雪一般,不带任何温度的看着自己。

  倾禾虽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但还是忙补救了几句:“犯了罪的人自是罪有应得,可他们的儿孙享受了这些人犯罪得来的富贵荣耀,自然也不无辜。或许,这些人的罪孽,他们的家里全都知道呢!”

  蒋陌对她的话感到满意,抬手抚了抚她的发,缓缓而笑:“乖孩子,说的好。记住自己说的话,知道吗?”

  他忽然的温柔让倾禾心底莫名一突,偏又贪恋他掌心下的力量,还是轻轻的更贴向他,伏在他的膝头莹莹然地笑着,点了头。

  这一年的冬日雪格外多,落雪后的阳光也总是特别的晴朗。

  仿佛有撒不尽的金粉沾染在光线里,是暖融的,以斜斜的角度,穿过人潮,穿过街巷,隔着淡如烟水的青烟,隔着薄薄如雾的窗纱,带着梅幽淡雅致的香味,若即若离的流淌在身侧。

  叫眷恋那香味的人,忍不住的沉醉,沉醉,只想永远睡在那白梅若雪里。

  倾禾公主几次私下出宫去寻蒋陌的事情,还是在皇后渐感失宠的紧迫盯人里被察觉了。

  宫女在皇后的逼问里,说出了蒋陌这个人的存在,说出了倾禾对蒋陌的追逐。

  然而不计是皇帝还是皇后,都知道蒋楠的嫡长子在年幼时摔坏了腰,是个坐在轮椅的残废。

  哪怕倾禾极力哀求,告诉帝后他还有机会站起来,让帝后见他一见,可考究他的品貌,但帝后坚决不同意嫡公主下降给一个不良于行的男子。

  皇帝于某日早朝后私下召见了蒋楠。

  于次日熹微晨光里,于漫山迎春摇曳里,蒋陌带着做了仆从护卫打扮的二十暗卫,去到宛州。

  与闲云野鹤为伴。

  江南烟柔之地,仿佛四季里的光都含了柳絮的轻柔,有说不尽的处子婉约。

  然而这样温柔的地方,并不能挡住不美好的消息。

  自蒋陌知道生母身死的真相,知道自己为何坐在了轮椅上之后。

  他选择了踏上这条路。

  可一旦踏上了复仇的泥泞里,他一直在经历离散,与不同的人离散。

  有些是自小陪着他的,有些是只见过数面的,还有些,不过遥遥一见。

  他们或为了他和母亲,或为了算计里的另一个被背叛而无辜死去的人,他们成为了另一个人,蛰伏在敌人身边。

  有些路走顺了,成为棋局的关键。

  可有的路,不好走,不小心就踏进了陷阱里。

  为了不让计划出差错,他们总是以最极端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从开始的不忍、不舍、痛苦,随着离散越来越多,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能以表明的平静接受所发生的一切。

  可心肠被捶打的再多,到底,他还是不舍的。

  在他来到宛州第第二个早春,南方传来消息。

  又有一人与他离散。

  但这一回,他并没有那么痛苦,而是为那个人感到高兴。

  周恒,战死了。

  他得到了解脱。

  两军对峙两年,最后一战里,需要前锋打头阵。

  而这个头阵,几说就是去送命的。

  周恒去了,带着两千铁骑,带着必死的决心,他的魂与那枚玉佩一同,永远留在了漫天风沙的金川关。

  后来,大军凯旋而归的时候,周恒的嗣子,去了沈家,见了焯华的母亲。

  不知说了什么,但一定是说服了这位悔不当初的母亲吧?

  三日后,沈焯华封闭了数十年的墓被打开,周恒的骨灰被送进了焯华的棺椁内。

  周恒与焯华,于离散后的第三十四年,终于,在亲人的见证下,重逢了。

  这三十多年里,这位老人家在想什么呢?

  大约是在想。

  倘使当初由着他们了,或许他还能好好的活着。

  哪怕走了回头路,哪怕满身的伤,起码,他能活着。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且独断。

  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替别人做出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以“为你好”为理由,一而再的干涉别人的人生轨迹。

  却忘了,哪怕是子女,哪怕有牵扯不断的血缘相连,到底,每个人都是独立的。

  子女不是为了父母而来。

  他们来到世上,是为了去遇见自己该遇见的人,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爱恨嗔痴,生死离别,自己体会的才是真,自己淌过去的才是路,旁人告诉的,都不算数。

  你看,舅祖母以为自己是为了舅舅好,结果却累得他丢了性命。

  每一个人生来,都注定了有属于他的不平凡。

  什么才是为了在意的人好?

  成全他,助他淌过河流,陪他踏过荆棘,替他挡去流言如刀,指引他少走弯路,而不是以爱为名去干涉他!

  可即便这样的成全来的晚了,至少,他们终于是在家人点头里,光明正大的同穴了。

  在迎春盛开的时节里,仗打赢了,惹皇帝忌惮的臣子也战死了,又缝年轻妃嫔接连诞下皇子公主,皇帝自然万分欣喜。

  下旨大赦天下,又为战功赫赫的武将封侯加衔,更是从功臣之家挑选了四位贵族女子,一举封为嫔,居一宫之主位,宠爱有加,以彰显皇恩浩荡。

  看着本该养在撷芳殿的皇子,一个个被都被恩准其生母亲自教养,看着皇帝对幼子幼女疼爱有加,却对自己越发冷淡疏离,皇后恨的牙根痒痒。

  这两年时间里,太后一遍又一遍的耳提面命,一桩又一桩的算计分析给她听,终让骄傲而任性的皇后静下心来好好以亲和姿态执掌后宫。

  皇后哪怕不甘心自己的地位被妾室威胁,可到底清楚的知道自己的靠山已经倒下了,而太子于她既是支撑更是软肋,她只能一味忍耐、避让,以祈求一方宁静。

  然而得到安抚的妃嫔却并不会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