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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覆(九)秦宵

  阴暗的牢狱里,宁华的笑色美得妖异:“是啊,卑微的漏网之鱼,今日也要叫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苏氏的眼角在猜测与惊惧里,不住的抽搐:“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女,怎么可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们背后还有谁!”

  宁华眼波里的火光慢慢燎原,语调如高山急速流淌的溪水,泠泠而激冷:“你猜的不错,我们,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棋子。而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输在谁的手里!”

  苏氏挣扎着站起来,趁着齐冕和郎官望着旁处的时候,再次试图闯过去。

  却叫宁华一脚揣在了膝弯里。

  狠狠摔在青灰色的地面上,磕断了门牙。

  苏氏尖叫,大声的尖叫,以期有人可以注意到这个空寂的女监。

  只要把话传到宫里,她们就还有救。

  哪怕活不成,也决不能叫沈灼华身后的余孽这么嚣张!

  她没有输!

  她不会输给一个死人!

  然而整座牢狱仿佛沉入了无人之境,她含血的惊叫与指认,并没有引来任何人。

  哪怕是男监那边的案犯,也仿佛失去了听觉,亦或者,他们早就习惯了有人进来就是这样疯癫的喊冤寻贵人救命吧!

  就好像他们自己,进来的时候,也满心以为会有贵人来相救,到最后也不过发现自己只是一颗弃子罢了。

  宁华从袖中掏了只小小的青墨色的瓷瓶出来,揭了盖子,一步步走向苏氏。

  苏氏只晓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绣鞋磋磨着地面,沙沙的,仿佛毒蛇的游曳声,一浪接一浪的将她缠绕。

  面孔上的冷汗映着火光,成了病态的潮红:“滚开!你这个贱婢,不得好死!滚开!”

  “我们会不会不得好死,不重要,而你、绝对会十分精彩的度过你最后的人生!”捏住苏氏的下颚骨,宁华将瓷瓶里的汁液灌进她的嘴里:“夺了旁人的,也该还了!”

  苏氏痛苦惊叫,一股腐肉的臭味并着满嘴的血自下巴流淌而下,而她嘴里,已然被药物腐蚀了半条舌头。

  宁华的冷笑低低切切,回响在空荡荡的女监,宛若地狱而来:“往后的每一日,你的儿女、孙子女,任何一个犯过罪的人的下场,都会有人来告诉你。无能为力的感觉啊,好好体会!”

  齐冕与郎官们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直到苏氏惊惧与剧痛双重折磨之下晕厥过去。

  郎官面无表情的一把拎起她,扔进牢里,上了锁。

  宁华看了眼地面,橘红色火把下的血色荧荧着一团妖火,似要将整个世界吞没在血色里。

  她看了齐冕一眼,轻轻一笑,转身边往墙面撞去。

  一声巨响,斑驳的墙面上落下一抹血红,宁华倚着墙,任由痛感席卷了全身。

  慢慢滑落。

  没了动静。

  齐冕闭了闭眼:“扔去乱葬岗吧!”

  两位郎官应了一声,甚至没有去探一下鼻息,便将人抬走了。

  布置简单的小室里,老人家稳如磐石的面孔在袅袅升起的沉郁的檀香轻烟里显得格外的朦胧而邈远。

  全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挽在发髻间,装点的唯有一只看起来有些俏皮的翡翠鹧鸪。

  老人家缓缓睁眼,看着香火供奉后的弥勒佛。

  缓缓一笑,抬手抚了抚鹧鸪,波澜不兴的眼底仿佛划过一丝什么,来不及捕捉,便又阖上了眸子。

  “阿弥陀佛。”

  在微红的夕阳缓缓坠下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雨丝带走空气里最后一丝夏日遗留的温热,清凉的温度在深秋傍晚的时节里缠绵的格外萧瑟而迷惘。

  腊梅幽淡而悠远的香味,也为整座肃穆的宫禁晕染上几分沉然的感觉。

  皇帝一身红色绣五爪蟠龙衣袍,倚着辇上雕龙扶手上半掩着淡金色织锦依缘。

  那样明艳的色调穿在他的身上,被岁月沉淀的泰然威势一压,不见半分艳俗,反将他俊秀如玉山的容颜衬的如月光皎洁,有蕴怀星月之光的清举意态。

  他的面色在浅淡的光线下亦是澹澹,忽道:“舅父对背后的算计知否知情?”

  随行在侧的秦宵低垂着眉目,叫人看不清长长睫毛下掩藏着什么样的光彩:“奴婢只是内侍,不懂这些。”

  皇帝暼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秦宵,你越来越不老实了。”

  秦宵眼底微微一动,旋即淹没在秋雨如丝里,淡淡道:“陛下希望奴婢懂什么?又希望定国公知情什么?一桩陈年旧案,牵动的人有多少,付出代价的人就得有多少。谋害嫡长兄、毒害清澜郡主,得到好处的人可不止他苏仲垣一个人。”

  皇帝听他如此说,倒也没有动怒的意思:“你在意指朕也该付出代价么?”

  秦宵目视前方逶迤一片的朦胧,颔首应了一句“不敢”,只缓缓道:“皇权斗争里父死子伤,无辜者牺牲,是常态。可在百姓之间,哪怕权贵之家,却是容不得的。周大人也好,沈国丈也罢,不能、也不敢动摇国本,却绝不会放过徐惟、苏仲垣之流。午夜梦回之时,总希望自己的梦境里不是亲人泣血的哭诉。这是人性。”

  皇帝侧身,以手支额:“所以,这是他们的合作。”

  皇帝的话是肯定,而秦宵也没有否认。

  内侍的容色总是比普通人苍老的晚一些,幽淡的光线里,行过一树堆雪般花树,为他沉稳而阴柔的面孔更添了几分幽深。

  秦宵只淡淡一笑,徐徐的口吻仿佛只是说着一件寻常事:“那些人享受旁人性命为代价的荣华,也该还回去了。”

  雨丝是极细的,被风一吹,薄薄的扑在面上,凉凉的,仿佛要钻进心里去,皇帝眯了眯眼,眸光细碎而冷漠:“成王败寇,输,是他们无能。”

  秦宵的面上有自然悲悯与深重的鄙夷:“陛下说得是,所以,徐惟也好,苏仲垣也好,落得今日地步,只能怪他们自己无能。”

  铺着春恩常在地砖的甬道似乎总是走不到尽头,抬轿的小黄门迈着一致的脚步,轻而稳。

  听着皇帝和他们大祖宗说话,直把自己当做聋子,不敢记在心底。

  秦宵修长的腿不紧不慢的随行在轿辇之侧,自臂弯里垂下的雪白拂尘缓缓晃动,与他清隽身姿相称,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默了须臾,他浅淡的眸子微微一垂:“自然了,若是有人也能这位费尽周折为他们报仇,他们这辈子也算值当了。若是没有,或者连身边的人也希望他们死,只能说,人心太恶毒了,没有报应,也会有因果循环的。”

  皇帝听他说了这许多,句句都不是内侍该说的,却也不以为意,他面上的神色有些邈远,仿佛是沉入深海的船只,只余了乌碧碧的剪影。

  瞟了他一眼:“秦宵,有时候朕看不懂你。”

  秦宵漫漫然一笑:“奴婢只是泥沼里为了活而挣扎的人,陛下是云端上的王者,自然不懂。也不必懂。”

  皇帝的眼底似乎有纷杂的柔情与迷惘慢慢凝聚,沉吟良久,他长吁道:“你的脾气,和她真像。”

  秦宵的眉目缓缓舒展,温然一笑:“所以,我与她,是朋友。”

  皇帝今日第二次对这样温情的词汇表现出疑惑:“朋友?”

  面庞尚且稚嫩的小黄门行在秦宵身畔,替他举着伞,小心翼翼的看了师傅一眼,目中的疑惑自他到了御前开始便没有消失过。

  白玉伞柄之下坠着一撮殷红的流苏,行走在细雨纷飞间,轻轻摇曳出一抹迷离的朦胧流光:秦宵浅浅一晒:“是的,朋友。她与我说话的时候,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我也不是低到尘埃里的阉人。我可以忘记自己今世所受的一切苦痛。”

  皇帝听到了,秦宵在提及她的时候,总是以“我”来自称。

  这个“我”,也曾出现在他与她之间。

  只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莫名的,他的嗓音里有沙哑的温柔:“你是内侍,她是后妃,你胆子倒是大,也敢在朕面前以这样的姿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