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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烽火连三月(三)

  那清秀的汉子还未开口,灼华一声令下,屋檐飞出一支利箭,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

  一见同伴被杀,人群中的血液达到鼎沸,火把的烈焰几乎要被遮蔽,“官员家眷杀人了!草菅人命了!报仇!杀死这群嗜血的贵族!”

  灼华澹澹着神色也不说话,一挥手,严厉接令,一声喊,屋檐上“咻”“咻”“咻”逮着那几个冒头的就杀,看着那些人瞬间就倒地死去,百姓们双目赤红,瞬间和府中的护卫交上了手,但灼华未有下令,护卫只防守,不要人性命。

  灼华招了倚楼和听风,凑在耳边吩咐了几句。

  倚楼和听风脚尖一点,从混乱的人群中拎了两具尸体出来,当即撕破了其上衣,在他们的胳膊上赫然是狼首的刺青。她们朝灼华一点头。

  灼华眼神一闪,松了口气,没有赌错了。

  倚楼和听风将二人扒去上衣,绑上绳子,挂上了院中的大树上。

  灼华招了总管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一脸正气的大总管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弄来一面铜锣,站在尸体的下头便敲打起来,“此等乃草原奸细,不必手下留情,皆可斩杀!”

  方才那魁梧的大汉一边挥舞着大刀,一边跳脚的喊了起来,“胡说八道,我们是北燕良民!”

  “良民可不会杀自己国家的人。你们看清楚了。”大管家指指头顶上的尸体,眼前鲜血飞溅的丝毫不影响他的沉稳语调,“胳膊上可是狼刺青,他们都是草原人,你们跟着他们,怎么会是北燕百姓。护卫听令,不必手下留情,格杀勿论。”

  汉子们一抬头,看清了两具尸体上的刺青,顿时就慌了,再笨也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了,他们被人利用了呀!

  方才的龇牙瞪眼的砍杀,一下子变成了节节败退。

  眼见双方停止了交手,灼华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她谁都不找,就认准了那憨面又暴脾气的汉子,“你们说说,有吃的有喝的,虽艰难些,好歹还能活着。可你们今日若伤我府中一人性命,那便是一定通敌暴民的帽子扣下来。还指望朝廷和官府替你们筹措过冬米粮么?”

  魁梧大汉惊疑不定,握着刀柄的手不停的扭动,面上皮肉抽搐了一下。

  凝神片刻,似乎不忍,她悠长一叹道:“叫人挑拨几句,上头昏脑的就敢来闯官员家的府门,想过后果没有?朝廷如何镇压叛乱和叛变者的,你们不清楚,那我告诉你们——不留后患!”

  汉子瞧着她笑意盈盈却觉得心底发寒,他死死握着刀柄,生冷的铁被捂出了黏腻湿滑的汗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心里几欲崩塌的信念,梗着脖子喊道:“……都两个月了,米粮还没来,没有吃的,我们还不一样要死!你们高门大院酒肉不停,如何能知道我们的艰难!”

  “米粮已经上路了,又被他们烧了。”灼华指着树上的两具尸体,神色陡然肃肃严厉起来,冷声道,“你们倒好,不问缘由,不问难处,还跟着烧你们米粮的奸细闹事。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好似最委屈的便是你们了。”

  后面的百姓惊的不行,有几个年岁小一些的小郎君直接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大汉喃喃了一句“不知”。

  灼华放缓了语调,温柔而沉缓:“咱们这些人家不是一下子富贵起来的,当初沈家跟着圣祖爷打天下,沈氏一族出发的时候有男子七十六人,三十年征战,待天下大定,只剩三人!我们的富贵是靠着先祖的性命换来的!是一辈一辈靠着自己的手攒下的,从来不是你们给的!有什么可仇恨的,便是我们今日一粒米不给你们又如何?”

  自己的艰苦在风调雨顺里对比着旁人的锦衣华服,不过一句“同人不同命”,待天灾四起时,旁人家的平静安乐便是罪。总想问一句:凭什么受苦是我不是你?

  可,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凭什么呢?

  不同命走不同路,艰难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升米恩斗米仇,说的还是一点都不错。你们今日的行为到真是不能给你们的子孙带来任何富贵福报,倒是很有可能满门抄斩。放下手里的东西,咱们还有的商量,不然……”火把在冬日夜风里“忽忽”的摇曳,拉扯着她的影子在地上如水晕恍惚,嘴角的弧度是深不可测的寒意,“斩杀几个奸细,朝廷还能给我封赏,如何?”

  有人立马丢了兵器,也有那脑子转不弯来的,还在喊着要打要杀。大汉犹豫着,他是领头的,百姓们都是跟着他出来的,若是他不能将人都带回去,族人怎么会原谅他?

  灼华立在大汉子面前,抬手的须臾里还在挑事的立马毙命。

  她的笑意渐渐漫不经心起来,带着慵懒与睥睨天下的淡漠,“要杀你们不过轻而易举,百般忍让,不过是在给你们机会而已,要不要的你们随意。可怜了你们家中老小,以后没了劳力,来年便是风调雨顺怕也是吃不上饱饭了。再或者,明日就要冠上暴贼家眷的名声,一同砍头,倒也干净了。”

  “砍、砍头?”大汉周围的人开始纷纷开始惊恐起来,语不成调的慌乱,“他、他们说的,你们私吞了官府的米粮、我们没有、吃的没有……”

  灼华眉梢微动的澹澹一笑,“是啊,你们都听奸细的话。”

  大汉不想杀人的,可他又生怕真的丢了刀剑,这群富贵人反悔要杀他们,“你们如何保证我们弃刀剑后,不杀我们?”

  “你们现在不放,也走不出这扇门。”拨开被风吹到睫毛上的发丝,灼华和颜悦色道:“你们使了人去侧门进攻,可侧门仅仅能容纳三个人同时进入,弓箭手候着,来一拨杀一拨。墙根底下撒了松油,铺了干草,只要有人翻墙,一把火,噗……烧了!你们别看后面了,没有人和你们两面夹击。”

  灼华缓步走在人群中,慢慢靠近大门口,倚楼和听风亦步亦趋。

  众人看着她小小年纪却是淡然镇定,笑意温柔里全是笃然,好似什么都不在她眼中。但凡她走过的地方,百姓们都开始扔下兵器。

  灼华指着门口的粥棚,朗声道:“粥,竖筷不倒,朝廷拨下的米粮若真叫我等吞了,我不去转手卖了,还给你们吃?问问你们老几辈的白头翁去,可否有这样的粥食布施过。那些商户,那些小官小吏,你们平日里瞧不上,诸多怨怼,今日却是他们自个儿掏钱来给你送吃食,你们有什么可怨怼的?安安稳稳的度日不好吗?旁人三两下的挑唆,你们就不分是非了?是官府逼迫你们继续缴纳米银了?只是没有了存粮,怕什么,齐心熬过去了,还怕没有来年丰收么?”

  “不计北燕、大宁还是旁的受灾省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想办法,脚不沾地的忙碌着想办法给你们弄米弄银,你们倒好,身强体健,不思为百姓帮助,相互扶持渡过难关,倒是想着去强闯他人府门,怎么,就这么点能耐,欺不过老天,便学着欺负妇孺了?”

  大汉咬紧了腮帮子,赤红着眼,“粮草都被烧了,哪里还会有来年!怎么熬过去!”

  “今日你杀了我,杀了这里所有的人,然后呢?就能熬过去了?你们冲动,一刀子砍下去,能不能杀得了我们还难说,却叫你们的家人为你们的冲动付出代价,真的到了非要杀人的地步吗?”灼华顿了顿,看向身边的一个半大的男孩子,长吁如叹里带了温柔的余音,“再等一等,会过去的,总能过去的。信我,好吗?”

  那男孩子一扔锄头,抱着膝盖哭了起来,“我想吃饭,我想回去,我阿娘还在生病,我好冷好饿……”

  青壮们红着眼抽抽泣泣起来,“但凡有法子,谁愿意去耍恶杀人……”

  “施粥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吃不上了。”

  “老人孩子都病了。”

  “……”

  静默须臾,宽阔的庭院里只剩了汉子们的哭泣声,无助而绝望。

  灼华一阵心酸,他们还不知道,未来可能,很可能,还有更严重的灾祸,“去把粥棚搭起来,今日之事,我当做从未发生。管家,多搬几个大锅子出来熬粥。”

  “各个寺院都在布施,你们自可去郊县。明日我会让管家去各医馆商议,看看能不能请了大夫义诊。你们自己也要争气,不要上了别人的当。”

  “你们……一起帮忙,吃完了回去好好歇一觉,若是肯,我有差事交给你们做,没有银钱,只管你们两顿吃食。”

  大汉瞪眼看着她,“当、当真、不追究嘛……”

  灼华许了承诺,挑了几个机灵的少年,让他们带着奸细尸体去还在闹事的府邸前,好好说道一番始末,“希望还来得及罢。”

  发现不对劲的有几户人家,都能迅速的拿下挑事的人,然后安抚下暴躁的灾民,却也有那几户人家被烧抢了个精光,甚至一家子老小全都丧命当场的,关山街尤为严重。便有了那冲天的火光。

  郑家夫人出身武家,向来杀伐决断凌厉无比的,提了宝剑亲手擒杀了为首的奸细,镇住了闯府了灾民后先去了柳家帮忙,然后又带着府兵来沈家帮忙。

  顾家也遣了管家来看情况,徐悦亦是镇住了衙门就立马赶了过来。

  结果一靠近就发现几个少年正抬着胳膊有狼纹刺青的尸体往外走,百姓都在哭泣忏悔,一边还手中不停的收拾着街道上的杂乱。

  郑夫人当时就惊的不行。

  她是晓得灼华聪明厉害的,可这口才,还能给暴民说哭了?自己收拾烂摊子?

  郑夫人和顾家管家一问做什么,得了答案觉得很有道理,马上支了人回去这样做,这比光解释有用多了,还能几处同时进行,然后远远和灼华打了声招呼就往别的府邸去了。

  自家平息了,灼华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皆是指甲印子,原来她也是很紧张的啊!

  若是一个错步,或许自己就先毙命当场了。

  一进门便瞧见回头看她盯着手心瞧,徐悦顺着目光看去,指甲都戳破了皮肉,隐隐泛着血色,他柔声道:“你做的很好,没事了。”

  灼华呆愣了一下,有些呐呐的,这样的场景前世见得多了,可以这般小女子身份独自面对却是头一遭了,“是嘛、那关山街那里呢?还有……旁的地方呢?”

  徐悦摇头,“还不知,虎卫营的人已经赶来了,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不知嘛?难道不是压不住吗?她抬眼看了看远处,火光更甚,否则前世里,为何要调走两万人的军队去镇压北燕各郡的动乱?

  徐悦见沈家无事,与蒋楠交代了两句便也离开了。

  郑景瑞和蒋楠呆木愣愣的看着那些灾民气势汹汹的闯进来,然后哭哭啼啼的收拾搭建粥棚,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应该打一仗的么?

  就结束了?!

  郑景瑞拿手肘捅了蒋楠一下,“小子,以后可有你受的,压不住啊压不住……”

  某呆头鹅笑眯了眼,“……”

  郑景瑞追上灼华的脚步,问道:“三妹妹是怎么看出来那几个人有问题的?”

  灼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觉得这场乱子起的蹊跷。我便做了两手的准备。”

  倚楼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郑景瑞接过一看,扬扬眉,“果然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啊!”

  灼华在纸条上写了几句辽文,其实写的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从书册上随便描了几句。但是,她不懂,这些百姓也不懂,只要种下了怀疑的种子,百姓大约也能镇定下来了,后面怎么说怎么做,都简单多了。

  如今能直接证明此辈非良善,自是最好的结果。

  灼华垂眸轻道:“挑动暴乱,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纯良之辈,给他按个奸细的身份也不算过分。郑大哥哥以为呢?”

  郑景瑞默了默,沉道:“有时候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就算是冤屈也只能是冤屈了。更何况,本就有罪。”

  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一切,只能靠后,只能补偿。

  就似当初与北辽的大战,前锋将领为了能够顺利引敌军入圈套,只能瞒住所有人去做“叛将”,最后死在了己方将士的剑下。可若是他活下来了,问问他,后悔吗?

  大约,他会告诉你,为国家为百姓,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