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烛就这么看着他。
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
披甲武将面上波澜不惊。
心中却有些慌乱起来。
唐烛和他以往见过的术士有所不同,没有那股神神道道的说客气质,以往献药的术士,总是能扯出一堆云山雾罩的理论,把皇帝说懵,然后在索求珍贵的“材料”。
无外乎金银铅汞,灵芝美玉。
可唐烛却单刀直入,直接索要所谓民愿。
民愿还能炼药?连听都没听过。
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有真才实学的人,反而不爱显露本事。
难不成是有真本事?
我只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小卒子。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也好。”唐烛说道,“不知道阁下想看点儿什么?”
“这还可以选的么?”披甲武将说道。
“嗯。”唐烛应道。
意味深长。
披甲武将一激灵。
“随便表演点擅长的就行了,嘿嘿嘿。”
披甲武将笑了起来,,眉眼鼻子挤到一起,粗重的眉毛弯了三个弯,嘴角时而上翘时而下弯,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唐烛被他逗笑了。
这是在害怕什么?何以至此?
“既然如此,草民便展示一下,搬山之术吧。”唐烛说道,边说着,边向后退了两步。
啪!
唐烛双掌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朝堂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闲人散退。”
唐烛吐字开声。
这句话说得极慢。
一字一顿,气息悠长。
皇城之中,正在奔波的小太监,匆匆前行的宫女,扑蛾捉蝶的皇妃,一齐停止了动作,像是提线木偶一般,僵硬着手脚,向着皇城城墙走去。
排作整齐的一排。
“山来。”
唐烛一声大喝。
搬山术。
这皇城太过狭小,只能容下一座小山。
搬山术所搬之山越小,消耗越小。
但是演戏,就得演全套。
唐烛额上青筋暴起,身上的筋肉膨胀开来,将长衫撑裂。
一股暗红色的旋风,从唐烛脚下升起。
不断上升,逐渐扩大。
呼!
大殿之上,所有比较轻的事物,都被吸到旋风之中,随着旋风不断旋转起来。
满朝文武大臣,东倒西歪,身体弱的,直接就趴在地上,抱着柱子,苦力支撑。
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屏住呼吸,翘首以盼。
轰隆!
大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一座巍峨的高山从天而降,狠狠砸在地上。
大半个皇城都被埋进砂石尘土之下。
烟尘四起,沙尘乱飞。
徐州朋喜出望外,这一砸,什么鱼塘,什么花圃,通通砸到山下,倒是省的跟天子解释了。
“唐堡主,收了神通吧。”披甲武将说道。
唐烛立在原地,微微一笑。
撕裂的衣物断口相互纠缠,线头自动连到一起。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风轻云淡。
只有皇城中挺立的高山,提示着众人,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何?”唐烛说道。
“声势迫人,非比寻常。”天子抚掌笑道,“国师以为如何?”
国师?唐烛一愣。
“依贫道之见,唐堡主出手,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华而不实,外强而内虚啊。”一个身着道袍的人,从皇帝背后缓缓走了出来。
踏踏踏。
黄金铸成的鞋底,踩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身得体的道袍,皆是由银丝织成,嵌满珠玉,走起路来,珠玉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看着这熟悉的马脸和山羊须,饶是唐烛心如止水,还是被惊起了涟漪。
这不是李空寒么?
怎么混成朝廷的狗腿子了?
“哦?不知国师有何见教?”唐烛强忍着一拳怼在李空寒老脸上的冲动,说道。
“见教二字,倒是不敢当。”李空寒捋着胡子说道。
“不敢当,那便不要说了,免得你我都尴尬。”
话音未落,唐烛便出现在李空寒的面前。
缩地成寸。
李空寒身子向后一仰,不知从哪里拎出来一根棍子,棍子上面挂了一块青灰色的布料。
上写四个大字:
算无遗册。
“算无遗册?字都写错了。”唐烛冷笑。
“唐堡主不要流于外形,只要意思传达到位了,身为载体的文字,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干系呢?”李空寒说道。
“哦?”
“贫道可为唐堡主算上一卦,分文不取。”李空寒拼命眨着眼睛,向唐烛示意道。
“那便看看你的斤两。”唐烛顺势往下一坐。
咻!
位于正中的椅子,像流星一般,飞速而来,恰好赶在唐烛坐下的时刻滑到了唐烛的身下。
“请。”
李空寒僵硬地掐动指尖。
“唐堡主命宫主火,命盘却是水命,水火相斥,这是独命,必定家门不旺,尤其父母宫最为衰弱,想必父母早逝,啧啧啧。”李空寒说道。
“这些东西,随便在渝州城打听打听,便能知道。”唐烛说道,“国师,你若只有这点儿本事,那可过不了我这一关。”
唐烛特意在国师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李空寒身形一颤。
“哈哈哈,唐堡主既然不信……贫道便不测过去,测一测未来,如何?”李空寒说道。
“那你便测一测,我所谋求之事,是否能够成功?若是失败了,又会因何事失败。”唐烛说道。
“好。贫道勉力一试。不过,想要测得准确,还需唐堡主写下一字,好叫老道有些依据。”
“那便选丹字,炼丹的丹字。”唐烛略一沉吟,说道。
“丹……”李空寒低下头去。
掐指一算,愣是叫他掐出了残影。
“这是一个中吉的卦象。唐堡主本身所谋求的事,必有所得,不过这件事,可能会引发不好的事端。要小心啊。”李空寒说道。
“哦?”唐烛看着李空寒。
李空寒额头上见了汗。
“国师。”唐烛开口说道。
“唐堡主有何见教?”李空寒面不改色,心里却慌得要命。
唐烛是知道他跟脚的。
这事儿一旦被唐烛爆出来。
李空寒倒是无所谓,孤家寡人一个,以他的道行,也不怕朝廷追杀。
可李空寒的后人,怕是要躲进深山老林之中了。
“在此信口开河,你就不怕身死族灭么?”唐烛笑道。
“贫道听不懂唐堡主的意思。”李空寒低下头去。
见气氛逐渐僵硬,皇帝站起身来。
皇帝穿着宽松的龙袍,显得身形十分高大。
虽是肉体凡胎,自带一股真龙的气势。
“好了,好了。国师和唐堡主都是有道高人,依朕之见,不如坐下来,共同处理此事,不要伤了和气。”
“是。”唐烛应道。
“谨遵陛下之意。”李空寒应道。
“丞相。”
“在。”
“炼丹之事你配合唐堡主操办,所用一切事物,可不经审批,直接从库里调配。”
“是。”
“唐堡主,炼药之事体大,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此行可带了帮手?”皇帝说道。
“没有。”唐烛说道。
“以国师为副,可乎?”皇帝问道。
唐烛看了李空寒一眼,强忍着笑意,躬身行礼。
“甚好。”
哦嚯。
羊入虎口。
李空寒面如土灰。
……
“李前辈,你怎么越混越回去了?本来是超然物外,游戏人间,好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到现在怎么变成什么劳什子国师了,甘心为朝廷鹰犬?”唐烛说道。
李空寒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要吃饭的嘛。”
唐烛一时竟无言以对。
“唐……堡主,你有所不知。”李空寒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唐烛。
唐烛功参造化,早就成为了六界中顶尖的存在,虽然比不过魔尊重楼,但也是和清微道长、紫萱姑娘同一个级别的。
如果说,刚与李空寒相遇的时候,唐烛的气势是一颗小树苗的话,现在的气势便是一片树海。
李空寒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眼望去看不清唐烛深浅,心中更为笃定,唐烛早已超凡入圣,非比寻常。
“叫我唐烛就好了。”唐烛笑道,“都是老朋友了,没必要这么客套。”
“唉,修行一事,千难万险,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我死而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前段时间,心血来潮,有所突破,结果招来雷劫,一条命去了一半,不得不藏在这皇城之中,借着皇城的龙气遮掩自己的气息。”李空寒说道。
“倒也巧了。”唐烛笑道,“我来朝中献药,正好赶上,说明你我有缘。”
李空寒又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你到朝中献药,又抛出所谓民愿的幌子,究竟是要……”李空寒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
交浅言深啊!
“是我多嘴了……”李空寒说道。
“李前辈不用如此,你我也是老交情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唐烛说道,“民愿炼药是真的,不过,炼的可不是长生不老药。”
“哦?”李空寒来了兴致,“可若是炼不出长生不老药,你又如何向皇帝交差呢?”
“交差?”唐烛一笑,“李前辈说笑了,我何必向一个肉体凡胎的老人交差?”
“你的意思是……”
“我本来打算随便炼点东西糊弄他,反正他也看不出来。他若老死了,证明我的长生不老药是假的。那又如何?新君上位,感激我还来不及呢!不过,李前辈在此,倒是免了我不少麻烦,到时候帮我遮掩一二,可好?”唐烛笑道。
“自当全力以赴。”李空寒说道。
“好了,”唐烛拍拍手,从手臂中取出六界鼎,“闲话说完了,该干正事了。”
李空寒定睛观瞧。
这陶鼎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看去,便发现每一面图案都仿佛是有生命一般,吞吐着磅礴的伟力。
恐怖如斯。
李空寒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有白纸?”唐烛问道。
“有。”李空寒一阵翻箱倒柜,从书架上找出一叠宣纸。
“一张就够了。”唐烛取了一张纸,在六界鼎上轻轻一擦。
宣纸上瞬间出现了一个陶鼎的图案。
正是唐烛的六界鼎。
“只有一张?”李空寒说道,“我立刻吩咐下去,叫天底下最好的画师,连夜誊抄,分发到各州县去。”
“别急。”唐烛一摆手。
唐烛并起食中二指,将这张绘有六界鼎的宣纸捏在手中。
轻轻一抖。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哗啦!
无数画着六界鼎图案白纸从唐烛手中滑落。
每一张都画着六界鼎的图案。
纸张不断堆叠,直至铺满整个屋子。
哗!
无数纸张顺着大门挤了出去,汇聚成一条白色的河。
李空寒目瞪口呆。
本来唐烛施展的搬山术就够吸引人眼球了。
这一手把一张纸变为多张的手段,更是让李空寒大吃一惊。
神仙手段。
李空寒只能苦笑,唐烛此人突然一下子,从只能跟李空寒五五开变到了李空寒只能仰望的地步。
用时不足一月。
真是妖孽。
“够了么?”唐烛问道。
“够了,小李子,过来,把这些纸张散发到各州县,叫百姓日夜参拜。小心点儿,别把纸弄折了,小心你的皮!”李空寒吆五喝六起来。
唐烛轻轻一拍六界鼎。
嗡。
六界鼎旋转开来。
“这是?”李空寒问道。
“哦,民愿这把火,已经备好了,自然是要开炉炼药了。”唐烛说道。
李空寒不敢多问,看着唐烛把花椒大料八角葱花放进六界鼎之中,欲言又止。
“唐烛!你这是要做什么?”
从六界鼎中传出一个声音。
仔细听来,这声音跟唐烛十分相近。
不,是一模一样。
李空寒心中一惊。
“我做什么,还要跟你报备一下不成?”唐烛把手按在六界鼎之上。
磅礴的真气喷涌而出。
六界鼎旋转得更快了。
六界鼎中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让我来告诉你,将要发生什么吧。免得你消散得不明不白。”唐烛凑到六界鼎鼎口处,“我要把你当做材料,炼成灵丹。”
“不,你不能这样,我们是一体的。我死,你死。”
“谁规定了,丹药必须是死的?”唐烛拍了拍六界鼎。
“那你炼丹放这么多香料是做什么?”
“炼这枚丹药,只需你一味主材便够了。”唐烛笑道,“不过,你我一体,倒是有点铁锅炖自己的意味,加点儿调料,到时候丹药吃起来不会难以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