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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 章

  先生说的,干燥型冬眠,对吧……它们扩散的速度很快。说不定,糠床已经变成雄性细胞了呢。」

  「所以,目前扩散在沼泽海水里的是……」

  「难道是,雌性细胞……」

  「胚珠呢?子房呢?」

  「不会吧?」

  我陷入震惊之中,无法出声。依旧无法看清沼泽之中起了什么变化。接下来会开花吗?又不是水中花(注2)。

  「咦?」

  风野先生突然站起来。

  「那不是小保他们吗?」

  我凝神一看,正好发现一个比起黄色更像金黄色的物体,自行往沼地里移动。

  「投水自杀?风野先生,阻止他们比较好吧?」

  「……不。」

  风野先生以相当平静的语调低语:

  「小保和绫乃,已经彻底变成其他东西了。他们是这么努力,小保他们,一定是赌上某种新的可能性了。小保他们的孢子,是有性生殖之下的产物。一般若要制造子实体,即使有限,应该还是可以改变遗传因子的组合。我是指有细胞壁保护的孢子。」

  风野先生在我身边坐下。

  「我懂小保的心情。凡事都是如此,一定有某些事是只有当事人才了解的呀。」

  风野先生喃喃自语道。

  「小保的心情?」

  那阵花粉的香味传到了这里。啊,对了。我依稀忆起,昨晚也有相同感觉。

  「总之,是想往前迈进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样。」

  「哦哦。」

  「如今想想,那份认真令人揪心。从前,首度进行有性生殖的细胞,大概想对那些相似中却又有些不同的细胞说话吧。当时,他们想发动某种机能,释放出某些化学物质,宛如人类使用的语言,一定是这样。」

  「的确,昨晚发生的事,也相当类似一种化学反应式的冲动。」

  「现在呢?」

  「老实说,效力还在持续作用呢。」

  风野先生低头笑道:「你啊,真是的。」远处似乎传来不知名的鸟鸣声。要是这里变回沼地,鹈鹕会来吗?改采全新有性生殖方式的新植物,体内某处还会残留着太古时代的记忆吗?生物从不停止变化。很久以前唯一一个细胞的记忆——孤独。

  是的,宛如想起遗忘了的旧伤的疼痛,想起我的确有这段记忆的瞬间,我自然而然将头靠在风野先生肩上。他轻轻吻了我的发丝。接着,他的唇缓缓移动。花粉乘风扩散开来,也拂过我的头发。从耳中沿着头部淋巴结,再来到锁骨,舒适宜人的冰冷黏着感,就像聚集在小小范围内的小保。小保在皮肤上移动。再一次攀上淋巴结,绕着脖子游走,从颈椎到胸椎。它搔过皮肤,往细胞内部探索,试图模糊他和我的界线。我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一边试着咀嚼、吸收、记忆这复杂刺激的一切,好保有界线。最后,它终于填满每个角落,到达最大饱和,我再也忍不住了,小声说:「可以等一等吗。」小保——他也理解我的心意,小声回道:「我们等一下吧。」像是不让眼前人逃走似的,他伸出双臂揽住我。我们俩便躺在柔软的落叶上,耐心等待。

  我慢慢调整呼吸。小保——他所有的希望,就是将「那个」交给我。所以,对他而言,这段等待的期间,就像为了准备出航,紧盯着潮涨的一段时间。然而,我的希望虽未直接完成他的希望,但也确实成功地导引,最后我清楚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尽管如此,这股孤独的感受又是怎么一回事?

  冰冷夜露滴在手肘内侧,怱地抬头一看,发现层层叠叠的树枝之间,闪烁着几亿年前的星光,像是在传送秘密的讯号。虽然身体与意识都陶醉在这合而为一的感觉中,体内却有某个点,就是不愿意让出那份已经纳入我之中、不知为何顽强的「孤独」。既然面对了全宇宙,为何就是不能干脆地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呢?这股执意纠缠的寂寞,到底是什么?

  我望着满天繁星,漫不经心地想:星光闪耀得非常频繁,可见今夜气流相当不稳。尽管ròu眼看不见,但在遥远高空中,大气一面保持着寂静,一面激烈地骚动,并将自己的律动织入星星的信号之中,接着降落,在低空受冷却后的空气蒸馏出水分,滴在我的肌肤上。

  「没事的,」有个声音对我喃喃念道。对,一定有出路。就像慢慢试图取得跟世界之间的调和,我让自然加诸在我之中,让他加诸在我之中。为了全神贯注地读取这波刺激的密码,我开始进行自我分解、调整的手续。

  干燥落叶在我背后下方的肌肤沙沙作响,落叶底层是持续发酵的腐叶土,那之下更遥远深邃之处传来地球的地热,温暖地帮助我开启我的感官。他已停止等待,着手新的行动。他解读进我身上因他的行动而起的所有反应;我则将意识管辖下的一切回路集中起来,接收它、加以开启,我们都尝试朝某个共通的东西前进。从这个瞬间到下一个瞬间,时间推移,宛如新的花朵一朵接一朵绽放。

  花粉宛如雾气的粒子,闪烁着银色光辉飘浮在空中,不知不觉间回神过来时,花粉充斥在我们周围,交相飞舞。那是太古植物穿越时光在做着梦。植物一直都只渴望着这一件事,那是受精的梦,找寻崭新可能性的梦,想要更新生命的梦。此时,当下瞬间被罗织其中,降落在宏大的时间之上,也是那梦的一部分。

  植入我体内的「孤独」,是太古植物的孢子。

  就像岩石内部孕育出软锰矿结晶一样,那是从一个细胞以羊齿状扩大至全世界的,毫不让步的矿物性流动。发芽、成长、扩散时像要将我撕裂的孤独在我整个体内反复分裂、统合。渐渐被解体的感觉——独自漂浮在宇宙之中——有个试图如此靠近的对象,初次浮现的壮烈孤独。含纳这孤独,如瓦片层层堆起般坚固强韧的意识细胞,随着这矿物性孤独的扩张,渐渐掉落、解开,渐渐释放、松脱,渐渐卸下、剥开。我和他之间所有的接触面,形成各种被动波与主动波,拆解了区隔出个体的墙,试着呼唤一道浪潮。

  大海的浪潮。

  在远处发光的东西,宛如曾在黑夜中见到的唯一一道灯台之光。

  我一心祈愿着:「啊,求求您。」为免失去这光,我很快挺起背脊,随即感受灼热的东西沿着背骨跑上来,射往遥远天际。我情不自禁吐出的声音,受到西斜的满月光芒照耀,化为银白气体,直接被吸纳进风野先生微启口腔里的宇宙中。

  我知道,「那个」已交给我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告别有如被梅花藻(注3)覆盖的沼泽,往「真柴」家前进。

  途中,我们甚少交谈。由于昨夜的记忆太过庄严神圣,我们不愿轻易付诸言语。

  在浓郁呛人的群木气息之中,突然传来招灵木的花香。

  「我在想我母亲。」

  风野先生冷不防喃喃自语。

  「我一直认为母亲是抱憾的。」

  风野先生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或许她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