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义士

  夏日天长,马车奔驰在官道上,与刚出城的士子交错而过,子臣羡慕地看着道路两旁鲜衣怒马的少年们,孟子离去后众人都没有了游船的兴致,他倒是有意去见识一番楚地文会,但见大家意兴阑珊,十分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也不知道郭二小姐换上女装会是何等模样,今后相见应该称呼她郭公子还是郭小姐?”子臣收回目光,正想与王封探讨一下这个严肃的话题,这才发现王封的面色阴晴不定,连叫数声才回过神来。

  “公子相机行事便是。”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子臣略感失望,但见王封态度敷衍,只当是疲劳所致,止住话语不再打扰其休息,却不知王封此时已心乱如麻。

  黄泥岗是郢都城南的一座小山,当地人更习惯将其唤作乱葬岗,这年头人命贱如草,殷实人家若有人去世尚有余钱安葬,穷苦百姓死后挖个坑填几铲子土勉强算是入土为安,最不济的是孤苦伶仃的流民和乞丐,横尸街头数日也不见得有人搭理,直到尸体腐烂发臭,官府才会迫于瘟疫威胁差人处理,搬运尸体是个苦差事,小吏们若摊上了多半不会上心,找块草帘子胡乱一卷丢到城外就算了事。

  黄泥岗方圆数里不见人家,若真有瘟疫也不怕殃及百姓,正是抛尸的绝佳位置,岗子上搭有一间茅草屋,是早些年守坟人的住处,当守坟人也成为山上尸体的一份子,这间茅屋便再也无人问津,直到前不久才迎来新的住客。

  月光惨白,焦黑的树干与扭曲的枝桠齐指天穹,好似挣扎的冤魂,几乎不曾间断的乌鸦叫声让人毛骨悚然,茅屋里一名无手无脚的怪人却仿佛浑然不觉,只管如猪狗一般埋头啃食地上的剩饭。

  一道人影走上山岗,盯着茅屋内的怪人看了许久,喟叹一声走进茅屋,正在进食的男子听到声响头也不抬,将最后一颗饭粒舔进嘴里才开口道:“楚王无道,迫害忠良,尔等走狗有屁快放,若想让我屈服绝无可能。”

  来人面露不忍,组织好的话语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轻声唤道:“卞二哥,您还记得我吗?”

  “硬的不行准备来软的?公道自在人心,我卞和不吃这一套!”卞和情绪激动,挣扎着立起身,看清来人的面容不由愣住,想认却又难以置信,迟疑地试探道:“你是……当年伍大夫身旁的年轻人?”

  来人正是王封,从南湖回城的路上他注意到路旁有一名用四肢爬行的怪人,面容颇感熟悉,稍加回忆便想起其是伍府遭难时进城献玉的卞和,只是不知何故,两年未见竟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距离伍子胥杀出郢都不过两年,风头尚未完全过去,王封此行所谋甚大,为了不引起有心人的察觉,尽量避免与伍子胥扯上关系,但见卞和落难无法做到袖手旁观,回城后几经打听,待了解其遭遇后,心里除了同情更多的是尊敬。

  “晚辈王封,见过卞先生。”

  王封躬身行晚辈礼,卞和久居乡野,并不清楚此礼的意义,也顾不得回礼,激动地叫嚷道:“你快离开郢都!如果被发现就走不了了!”

  “先生放心,不会有人觉察。”王封摊开手里的布袋,布袋中赫然是一颗血迹未干的人头,卞和看到人头不惊反怒,用残破的小臂勾住布袋,狠狠地摔在地上,口中污秽之言尽出,骂着骂着突然又掩面痛哭不止。

  “弃疾眼线已除,我带先生下山。”待卞和情绪稍定,王封上前搀扶道,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安置卞和,但已暗中租下一处民居供其暂住。

  “我现在这幅模样人不人鬼不鬼,也没有其他牵挂,就不拖累公子了,公子速速离去吧。”

  卞和侧身躲开,没有站稳摔倒在地,索性仰躺在地上,这一生的画面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也许是憋了太久,见王封没有离去的意思,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倾诉道:“我卞和没有大本事,只懂挖玉鉴石,起早贪黑半辈子也没赚出几个家当,梅花不嫌弃我寒碜,给我生了两个大胖小子,我从小把他们当宝一样,生怕有闪失,没想到这两个小兔崽子偷偷下河玩水,要不是伍大夫经过,我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伍大夫是个好人,也是好官,不光我这么说,我们村、郢都、甚至你在整个楚境问问,若有人说半个‘不’字,我把头扭给你。”卞和眼眶有些湿润,扭了扭身子靠到墙上,继续说道:“伍大夫救了我家那两个崽子,又在村头修建码头,过往船只多了,乡亲们的生活也比以前富裕,我是个粗人,没有能力报答伍员外,但良心还是有的,楚王能堵住那些官老爷的嘴,但堵不住我的嘴,楚王无道,迫害忠良,就算砍了我脑袋我也要说!”

  伍子胥斩武伯而逃,消息传回郢都弃疾大怒,命人火速查抄伍府,卞和闻讯从城外赶来,正好遇到兵卒在搬运伍府物件,而他送来的美玉被当作碎石随意的扔弃在角落。

  伍子胥求玉时曾说过“若得美玉,伍府灾祸可解”,这只是自我安慰的话语,卞和却信以为真,只当是伍子胥尚未来得及献玉,只要将玉石献给楚王,楚王一定会放过伍家,遂冲进伍府捡起石头向兵卒求情,领头的军官见他拿着块破石头便想求见楚王,本不欲理会,但转念一想楚王正在气头上,而卞和与伍子胥有旧,若将其羁押回去他们也可少承受些楚王的怒火。

  卞和虽直却不傻,稀里糊涂被带上枷锁,心里已经回过几分味,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楚王摆明是想扳倒伍家,与是否献玉根本没有关系。

  家里的孩子都已成人,想来能够照顾好他们自己和梅花,进宫的路上卞和已存死志,伍大夫爱民如子,这样的好官绝不应该蒙冤流亡。

  军官将卞和视作供楚王发泄怒气的工具,却没想到看着老实巴交的卞和在王殿上仿佛换了一个人,指着楚王的鼻子破口大骂,楚王本就在气头上,二话不说便下令将其拖出去杖死,多亏几名与伍家私交甚好的老臣苦命哀求,卞和才保住一条性命。

  挨了一顿杖责侥幸留住性命的卞和“不思悔改”,日夜蹲守在王宫外,在楚王出街之时再次上前拦架,叫喊着要为伍家伸冤。

  这回没有人保得住他,楚王却没有要他性命,而是命护卫将卞和手脚齐根砍断,让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让所有人看看与他弃疾作对的下场。

  这些事情王封都已打听清楚,但听完卞和亲口讲述,心中仍忍不住涌现出无尽的愤慨,茅屋内的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只有呜咽的风穿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