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他……”
连不谙武道的子臣也感受到周围的异常,晏婴生怕惊扰烛之武,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低声说道:“老师突破了,还望公子噤声。”
烛之武停滞于伯境十余年,修为早已足够,只是奔走于诸国之间行纵横之术常为琐事烦扰,心境难以圆满,眼下有所感悟一切皆是水到渠成,不过数息功夫便从空灵的状态中恢复。
看到烛之武眼睛里闪过的精光,王封与晏婴心知其已成功突破,子臣后知后觉,见二人齐声称贺才反应过来,正暗恨自己愚钝不知如何是好,烛之武已先一步为其解围:“公子不必多礼,应该老夫谢过才是,若非二位带来孟子的消息,老夫断难得此机缘。”
“糟糕!若孟子先生感受到您突破的气息,提前离开岂不误了计划。”
子臣难得机敏一回,众人闻言顾不上再客套,快步走向备好的船只,吩咐船家速向湖心驶去。
船只划过如镜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空气中不时飘来一缕荷花的暗香,众人却没有心思欣赏美景,全神贯注盯紧过往的游船,船家不知道这几位衣着考究的贵人所为何事,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只管埋头将小船划得飞快。
“跟上那艘船。”烛之武修为最高,也最先发现目标,顺着其手指的方向,一艘游船正缓缓驶离,帷幔中两道身影隐隐若现。
那艘游船察觉到动静,似乎自知躲不开,竟停在原地挂起帷幔,待众人靠近后只见郭肖岚立于船头:“在下正准备回城购酒,不过既然二位公子出现在此,恐怕只能改日,这两位先生是?”
王封介绍过烛之武与晏婴,敏锐地注意到郭肖岚脸上闪过一丝异色,烛之武亦注意到这一点,待其施礼过后隐晦地示意王封试探一番。
“良辰美景正当时,郭兄就此离去未免可惜,不如与这位先生一同来在下船上,共赏湖光山色。”
始终背对着众人的老者闻言转过身来,诚惶诚恐地告罪道:“公子折煞我也,我家主人说文会乃高雅之处,特地为老奴做了身衣裳,鄙贱之人不着华服,老奴有违礼制不敢见人,让诸位公子与夫子大人见笑了。”
王封皱了皱眉,看着郭昌身上的华服终于意识到违和感因何而生,心下了然却不露声色:“郭兄着急回城在下不便阻拦,可否劳烦郭兄顺路载夫子一程?”
郭肖岚面露难色,烛之武却仿佛没有丝毫察觉,附和道:“年龄大了不比当年,才出游半日身子骨便受不住,又不想打扰年轻人的兴致,公子如果方便,还望能够载老朽一程。”
“在下……老师!”没等郭肖岚拒绝,一直蹲坐在船尾撑桨的老翁猛地起身,扯下头顶的草帽叫骂道:“狗改不了吃屎,你这个老匹夫还是和从前一样咄咄逼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君子不妄言,你可敢在小辈面前发誓,今日相遇只是偶然?”烛之武拙劣的演技自然骗不过孟子,孟子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
烛之武演技欠佳,但面皮够厚,被当众戳穿依然面不改色,拱手告罪道:“孟兄恕罪,老夫亦是无奈之举,二十年前你不告而别,这些年老夫每到一地必会打探你的消息,前些日子听闻郢都城外有人形似孟兄,多方打听后才知道你栖身郭家,又担心贸然前往你再次不告而别,遂派人蹲守,得知你今日乘舟游湖,立马赶到此地相见。”
“老匹夫牙尖嘴利,名为告罪却句句在指责我不告而别。”孟子不疑有他,当年之事的确是他思虑欠妥,理亏之下话语软了几分:“这是你新收的弟子?说起话来阴阳怪气,颇有你年轻时的风范。”
“王封是孙武师弟的关门弟子,这是我的弟子晏婴,这位是宋国公子臣。”三人在一旁侍立多时,终于有机会上前拜见,孟子却不吃这一套,冷哼一声便算是见过了。
身处湖中央不必担心孟子遁逃,烛之武待众人见礼过后跳上郭家游船,坐在船舷上自顾自地讲起这二十年来学宫的变化,孟子堵住耳朵无意听闻,烛之武的话语却不断钻进脑海,他离开临淄时曾发誓不再过问学宫之事,但心底难免有所挂念,如今听烛之武讲起,抵触之心消减不少,听着听着竟不觉坐到烛之武身旁。
烛之武看在眼里没有点破,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当听到学宫开始招收女弟子,孟子眼神里闪过赞赏之意,而当听到门房荀况破例晋升夫子以及王封获准退学,孟子终于情不自禁起身大笑道:“有教无类,达者为先,因材施教,孟轲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
感受到孟子在打量自己,王封再次上前施礼,这回孟子的态度大不相同,和蔼地勉励了几句,烛之武见其态度有所松动,趁机劝说道:“往事随风,无需多提,稷下学宫如今繁荣昌盛,想必你也能与孟轲师兄和解,若孟轲师兄与一众夫子看到你,必会大喜过望。”
“为何不提?我偏要提,我从未反对孟轲接任学宫祭酒,但他出任客卿参与齐国内政,此事我绝难苟同。”
“还说我和从前一样咄咄逼人,你这头老倔驴不也没有变,还是那副驴脾气。”烛之武气急反笑,他了解孟子的脾性,认定的事情撞南墙也绝不回头,看来难以劝说其北上临淄,熟料孟子却一反常态,话锋一转道:“就算没有遇见你,我本也打算往临淄走一遭,当然,不是以前任夫子的身份,而是作为辩者前往。”
无论是以何等身份,愿意回去就是好事,烛之武没能高兴太久,孟子紧接着泼了一盆冷水:“我此行只为论道不谈其他,若无夫子胜我,休怪我不给学宫留颜面。”
“唉,孟兄何以至此。”烛之武长叹一口气,知道劝说无用,索性不费口舌,但孟子憋了这么多年不吐不快,主动解释道:“你们皆以为我不辞而别是因为与孟轲争执,却不知晓这只是其一。当年老师挂印而去,我尚有诸多困惑不得开解,继续留在学宫于学问无益,正好孟轲在此时接受了齐国的邀请出任客卿,我无法认同他的行为,也瞧不惯当时学宫内坐而论道的风气,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离开学宫寻找老师。”
孟子说得口干舌燥,接过郭肖岚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我这些年一边寻找老师,一边游历河山体会民情,本以为走得远看得多了心中的困惑会得到解答,没想到困惑非但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多,这回北上临淄论道也是要为自己解惑。”
先前孟子的言行毫无夫子风范,倒和老宰的无赖作风略为相似,这番话过后王封才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学愈进而欲惘,孟子有此体会,学问必是达到了极为高深的境界。
非常人行非常事,此时再看孟子,只觉不合身的粗布衣衫也掩饰不住其英明神武,而当他毫无预兆地在船舱里活动起腿脚,众人也丝毫不感突兀。
烛之武轻捋胡须,正喜滋滋地合计老友相聚当浮一大白,一直在活动腿脚的孟子突然翻过船舷,背负双手凌空立于水面:“真以为将我堵在湖中便能留下我,二十年不见,连你这个老匹夫都已踏足伯境,我岂会毫无突破,老夫先行一步,诸位有缘再见。”
一句一步,孟子凌波而行,话音甫落身影已在百米开外,烛之武张口欲言,最终还是作罢,孟子向来言出必行,既言论道必会前往,与其苦苦挽留,不如早日将结盟之事敲定便动身北上,待日后于临淄再聚。
郭肖岚却不似他这般镇定,冲向船舷张目眺望,郭昌紧跟其后,扯开嗓子喊道:“夫子,衣服还没有换过来!”
叫喊声消散在风里,湖面上早已不见孟子身影,郭肖岚沮丧地滑坐到地上,子臣和郭昌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此时孟子的回应飘然而至:“送给你了,既然学宫已无陈规,以后不必再以男装示人,为学一道容不得懈怠,徒儿勿要偷懒。”
郭肖岚的眼泪还挂在脸上,闻言展开笑容,起身对着湖面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