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 章

  一点给我,该不会这是……

  ——不,不会是那样的。你看,真正的洞……所以进行到一半应该会……

  牙医「太太」只说到这里便开始专心从事某项作业,不久后才说:

  ——做这么多应该够了吧,要一口气全都灌进去吗?

  ——没错,全都灌进去吧!

  这时我眼睛微张,视野中看到了「牙医太太」的狗脚,顿时心头一惊,这下不好了。我判断他们又陷入了手忙脚乱的状态,内心焦虑非常。但问题是现在又无法逃离这里。两人注视着我的嘴里,将某种「流体」灌进我的「洞」里。那种熟悉的「痛楚」又再度涌现,同时鼻腔也嗅到了什么。咦?这不是晚香玉吗……才思及此的瞬间,意识就好像任其自然落下的布幕一样,往自我内在某处收缩。

  日暮向晚时分。

  我站在小径上。

  眼前是延伸到地狱尽头的黑暗。

  我下定决心打算往前进一点点,顿时周边豁然开朗,来到傍晚的原野上。

  我知道这原野,就是以前练兵场的所在地,小时候我常来玩。旁边有小河流过,这条河直接流进镇里,也流经我家门前。我家门前常有白鹭鸶伫立在水面探寻猎物,然而位在较上游处的这里并未看到白鹭鸶的踪影,倒是有符合此一时刻的蝙蝠,画出高低起伏的弧线飞着。对了,小时候我们的黄昏游戏就是追着蝙蝠打落它们,只是女生会蹙着眉头不敢靠近。能加入这种游戏,感觉就好像被纳入大哥哥们的行列之中,也会觉得自己显得很勇敢。傍晚的han风从山上吹下来,我之所以摸了一下颈背,是想确认是由于han风还是无声无息飞来的蝙蝠……我走向小河,在昏暗的微光中发现岸边开满了水仙花,岸边是一道缓坡。啊,对了,这是严han的景色。水仙花开的风景,总让年幼的我感受到潜藏在严han中试图迈向春天的生命力。当然小时候的我还不会用如此话语形容那感动。话又说回来,现在水仙花开了,是否表示这里已是那个季节了呢?

  左斜后方好像有人。

  我想确认,但不知为什么身体竟无法动弹。

  突然间头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杜鹃叫声。咦?现在到底是什么季节?不禁错乱了起来。杜鹃鸟的叫声逐渐变成呱呱(注43)、呱呱的低吟。呱呱、呱呱、卡利阿哈·贝拉(注44)……又渐渐变成人的说话声,还以为听见的是可卡因(注45)、奴佛卡因(注46)、却由于听到:

  ——好深呀。

  ——真的好深。

  于是抬起眼睛一看,发觉牙医和「牙医太太」正看着我。

  啊,对哦。我是来治疗牙齿的。这才回过神来。我人还在诊疗椅上。

  ——刚好。

  ——的确刚好。

  什么东西刚好呢?黏合剂的量吗?

  尽管心中疑惑,仍没有当下说出口,听从牙医的指示从诊疗椅上下来。牙医交代暂时尽量不要吃东西等注意事项,我在两人满意的笑容目送下走出了诊所。

  一边走着,心中始终挂念刚刚的那份「痛楚」、练兵场遗迹的原野,和当时站在左斜后方的人。我说的不是忙着踩风箱的挂号助手,而是我凝望着水面时后方那个人。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河水流过,是在该练兵场遗迹的下游,进出家门都必须经过横跨河水的桥。家门旁边大棵糙叶树(注47)的茂盛枝叶伸展到水面上,在夏天成为凉爽的绿荫。从马路上大老远就能明显看见这棵大树的身影,感觉房子反倒成了附属品一样。河上的桥是石桥,我常在上面用蜡笔涂鸦,头顶上有蝉声唧唧。像是蟪蛄(注48)、黑蚱蝉(注49)、油蝉(注50)……等。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嘎嘎作响的蝉鸣会让我觉得悲伤,连忙冲进家里寻找母亲的身影。母亲通常会坐在沿廊上作女红或写东西,厨房里有帮佣的阿姐照管。阿姐们工作期满就会回老家,然后又会有新的阿姐过来。至今我仍记得跟我最亲近的阿姐的名字,她是位名叫千代的姑娘。没错,现在我能很清楚地指出对方是位姑娘,但在当年我幼小的心灵中,她是个年长又充满智慧的人。千代在老家有个跟我同年的弟弟,大概是基于那份想念之情吧,她才会对我灌注异于常人的关爱。那时候我养了一只小狗名叫小黑。小黑身材圆滚滚的,不用系绳子,不管跑去哪里,只要呼唤名字就会现身。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还记得吃午饭前跟小黑玩耍了一阵子,接着用餐,事情就发生在饭后我又去石桥上玩的时候。准备到附近办事的千代过桥过到一半,对我说了些什么话,大概是「快下雨了,赶快进屋里去」之类的吧。突然间千代的眼睛往面一瞥,慌张地将身体挡在我前面,并试图遮住我的眼睛。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刚刚还活蹦乱跳跟我玩的小黑,居然从上游漂了下来,像个布偶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千代反射性地遮住我的眼睛,然后赶紧回到家中拿出竹竿捞起顺流而下的小黑遗骸。即使到那时,我也不觉得那是一具死尸。因为毛皮并没有很湿,还显得膨松柔软,就像是在睡觉一般。可是千代哭了,于是我才意识到小黑出事了。

  那是最早降临在我身边的死亡事件。

  小黑受到家中每一个人的喜欢与疼爱。尤其是父亲,因为跟他自己以前养的狗很像,他很溺爱小黑。全家都显得意志消沉。小黑死亡的前因后果至今仍是个谜,大人们讨论的结果是:它在上游不小心失足跌落河里,可是我不大能接受那种说法。疑心生暗鬼的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爱欺负人的小孩的脸,但愚骏童心最后又觉得不可能而否定了。

  活蹦乱跳的小黑为什么不会动了呢?

  千代说小黑去了远方,那远方到底是在哪里呢?

  不管我再怎么追问,千代也答不出来,最后只能泪眼以对,不知何时起我也不再提及小黑的事。我个人并未为小黑的死哭过。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还有,千代和别人说小黑去了远方,证据又何在?

  站在我左斜后方的人会是千代吗?

  当时我遵循父亲的教育方针,到邻居汉学家那儿学习背诵《论语》。老师是位严厉的老先生,上课时总是要求七岁大的小孩子光着脚跪坐在木头地板上听讲。冬日天han彻骨,随着时间经过两脚几乎已失去知觉。往往下了课,还必须拼命努力才能让自己站起来。好几次走出玄关时,脚都差点绊在一起跌倒呢,事实上我还真摔过跤。如今回想起来,天han地冻的,千代她就一直站在外面等我下课,因为老先生表面上是不容许学生有阿姐陪读等特殊待遇的。一看到我蹒跚走出大门,千代就迫不及待冲上来跪着帮我揉腿,甚至还常常直接背我回家。千代结实浑圆的肩膀,以及山茶花发油的香味,就像宣告我的苦修已结束的钟声一样,令人喜悦。千代经常对我说:「小少爷将来一定会成为高尚的绅士。」就像她的口头禅。绅士一词,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