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罪名

  “二孙媳妇儿,起来吧。你刚病好,别再伤了气。这件事我会查清楚。我独独跟你说,怕的是冤枉了人,也怕的是走漏了风声。这件事,在你我之后便止。也不要去与你丈夫说了。你是晓得此中厉害的,对吗?徐家门楣怎容玷污?心里有数吧。”

  原本二太太就是性格大大咧咧、从未干过遮掩之事的,如今一句话不敢说。回去坐在屋里椅子上才敢慢慢回想,方才回老祖宗的话,可说的清、说的准、说的妥当。越想越恼,又惊又怕,愈想愈不妥。

  毫无准备炸了一个惊雷,添上心中本有两分亏心旧事,越是心慌,回想方才哪里自己可说错了话没有。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知道多少呢?

  难道有人看见自己和蔺管家私会?若是如此,一定会被揭出,可方才老太太却没提半句。可是怎么连蔺管家的长命锁、锦带花纹样式都知道,怎么知道的呢?那便是被有心人看到了,才告发的。若是如此,其实告发的人并不知道她的旧事。可若是一早就知道,看到所谓“信物”更坐实了呢?

  天地在上,她虽和蔺管家是旧相识,可是这锦带、长命锁,她完全不知情,天大一个冤枉,可真真不关她的事啊。

  周氏与蔺力,原本不过是再俗套没有的故事。

  七八年前,在周氏尚且待字闺中之时,蔺家与周家仅是一墙之隔。两人年少时有些竹马游戏,但周家大富,虽没什么根基,也从未将隔壁的蔺家看在眼里。蔺力又既无功名,自然这一段朦胧之意无疾而终。周氏攀亲徐家,两个旧友自然无处再见。

  半年前,偶尔,二太太周氏在家中看到了熟悉的人,仅此而已。二太太一边愧悔,自己为何这般不知小心,日子难熬有什么,二爷冷淡有什么,病中敏思又有什么,值当的和蔺管家见面相诉?又能改变什么呢?

  自是心里上下擂鼓,百般过不去,茶饭无心,饮食无味。两三日过去,未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盼着查清,可是心里不傻,这种事儿怎么能查的清呢。

  周氏的儿子福哥儿本来是徐家下一代——第四代唯一的独苗苗,母家又大富,在徐府里一贯可是腰挺的直的,千般万般宠爱,这会子无端被告发,距了“德行有亏”的地方只余薄冰一层,行差他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罪名安的,是再合适没有了。流言就像阴天下吹来湿漉漉的风,使人疑心下过了雨;许是天的另一边,一朵黑云下有过的水汽吹来而已,却真能让人疑心,不过是自己错过了、没眼见,雨是着实下过了的。

  虚里做实,隐隐的,私密的,这样大家族里的一个轻薄罪名,采取的偷袭办法:背后来,横着来,寻不见影子,摸不到头尾,到最后却是细细的真切。

  心中千百心思转动,为着自己的骨肉,福哥儿,不会有人暗害她母子,可是福哥儿身份遭疑,是动了根基的大事,连老太太、夫君能不能保她也都不一定。老太太又偏疼亲孙子徐佑倧,对曾孙子是面儿上的喜爱,这二夫人不是不知道。合家里,大嫂看她不过眼早也有了,如今添上这么一个罪名,难保不落井下石,让她插翅也是难飞。

  二太太一边想着,一边愈加恼怒,这么巧的罪名,告状之人当真是个心机极深,和自己有深仇的人?可又想不出到底是谁。这几日几乎连门都不敢出,好了八分的病又重了些,也不知吓得还是装的,恹恹的,床都起不来。

  可是这一遭,二太太却想错了。告状之人并非心机极深,而听墙根的人固然可恨,这一回却并非是听墙根的人去告了密。老太太的消息,并不是从孙喻雪这儿捅出去的,自然也并不是三爷徐佑倧。这两人还全然不知情,一个为了朝中的帮派分权之事纳闷,一个为了画儿的死因疑惑,压根儿不知又出了这么一桩事,还扯上了徐家的子嗣清白。

  孙喻雪面上始终按兵不动,内里却焦心得很,一直想找个办法和徐佑倧见一面,这位三爷心中倒像是有数一般,她可没谱,眼见二夫人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生出了几许同情来。可即便如此,不去告密,就是对的么?

  这些天她暗中查了不少,还是不知道那夜的人是谁,看来是个日常与二爷一房无关的人,她行动有限,这便无从下手。她明着暗着打探过三爷的消息,也怕漏了马脚。好在这一两天中,竟是风平浪静。

  入门三代,方知其品。但凡权鼎贵宦之族,历史总是纷多,在此拣其要,着一两笔概要供知叙。

  徐家曾祖父辈,桓温公和郁方公一对堂兄弟,是徐家兴盛之始祖。徐桓温任忠武上将军,徐郁方任右丞,在当年的大郇国开国之初,徐府的权势和荣耀可以算作王室之外的顶峰了。虽为堂亲,却感情深笃,向来是阖家在一个府中过活的,传为佳话。如今第三代也有了,亲厚却不存了。却有些缘故:

  徐桓温早亡,妻柴氏。有一独子徐着,早年夭了,留有三子一女,徐淐径、徐天罡、徐天虹、徐佑倧。徐着原配李氏生了二子,徐淐径、徐天罡。李氏命薄早亡,续妻胡氏有一子徐佑倧,徐天虹则是妾室所出。徐淐径、徐天罡年都四十向上,徐天虹三十余岁,徐佑倧却还小,年方二十一。

  世间一般隔母的继兄弟感情总有些嫌隙,徐佑倧却与大哥徐淐径、二哥徐天罡关系不错,胡氏嫁来徐家做填房后,待先头夫人的两个孩子极好,一家子和顺。

  大郇国不唯亲,却也不避宗族。徐家三位爷都在朝中任着国责重事。徐淐径任中丞,三品大员,在徐府中掌事。二爷徐天罡也不逊色,任副都护,从三品的官。徐佑倧任果毅都尉,六品的官儿,蒙圣上龙心颇许,赐了“霄鸿将军”的号。三位主子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承孝英武,徐家一门隆宠更甚祖辈。

  徐淐径、徐天罡一早成家,都娶的是永京城内的旺族。徐淐径尚无子息,这也是家中最大的忧事,长房长孙之位空悬许久,必不是个好事。徐天罡只有一子,便是周氏的儿子福哥儿。徐天虹是这一辈的独孙女,嫁了同是重臣之后的郑佩,有一子郑子泓,一女郑子溪,年十九、十五。只徐佑倧尚未婚配。

  至于桓温公的堂弟,徐郁方一门,则更曲折离奇些。郁方公早逝,其妻刘氏守寡,是个没福气的老太太,儿孙命薄,死的死,坏事的坏事,只留一孙女徐青,别无男丁,郁方公一门子嗣竟稀落了。

  这徐青由家中择嫁给了宫家,继而远离京郊,去了伧秦。宫家却也曾有几时风光的,可是不过几年,却急转直下,传说奇诡纷纭,其中颇有些龃龉之处,不辨真假。旧事不可追,徐青死后,这一脉终究断绝。

  渐渐的,碍着徐家的面子,这一门无人说起,永京城中只知桓温一门为徐家,余的只当不存在了。刘氏孤寡一人,年岁又太大了,便应了老妯娌柴氏、即徐家实握大权的徐老太君的邀,择了徐府一个偏院住了。刘老太太日日只于偏院、佛堂两处,不问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