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显赫时正是大郇开国之时。粗略查考,两位先祖家公,徐桓温,徐郁方,辅佐先帝立国,封袭、列侯、宣赏等自然不用说,是一等一的。徐家富贵而不显事,几代之中钟鸣鼎食,平安清贵,永京城中说起来无不艳羡赞佩。
如今的徐府,却与当年的派支分布迥然不同。徐桓温一脉前文所叙甚多,徐老太君高寿下,子孙繁盛,第三代仍有徐淐径、徐天罡、徐天虹、徐佑倧这四人,绵延不止。而徐家另一脉,第三代只余了徐青一人,凋零冷落,偏偏这徐青还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而这所说异事就出于这一脉。简直是曲折离奇,诡奇纷纭。
徐青是徐郁方独生孙女,别无男丁。从小伶俐可爱,受万千怜惜,琴棋书画,好好教养着,爱如珍宝长大的。可是年岁渐长,虽家中子孙萧疏,就这么一根独苗,没法子,仍需叫女孩子出嫁,不能误她一世,万般不舍间也不得不交出去了。
这徐青由家中择嫁给了宫家的宫九南。婚姻其实是美满幸福的。这宫家也是大有来头的。
宫九南的父亲宫八晋是刺京卫总史。刺京卫,大郇国的监察部门,上至王公,下至百姓,无一不在,遇事难决的,宫八晋可直通国主启奏,或自行裁定,权势不可谓不大,与他朝的“东厂”责权相似。宫九南本人也是年纪青青便选了监察御史。
那时宫家亦是名誉天下,书香世家,清平翰墨之门,曾有大好风光的,可是不过几年,却急转直下。
约莫十五年前,话锋一转,传说中宫八晋做了几件天下人唾恶的大事,被视作隐秘的爪牙,异类歪道,乃至蒙蔽圣上,堵百姓之口,这一类的传言甚嚣尘上,若说是否可信?多半是可信的。可若说天下唾恶,又是具体什么事?没人说得出。
宫八晋其人枭雄,不拘小节,做事手段多而有时不顾同朝官员颜面,三教九流都接触,做得事多,其复杂就很难一言而尽数,终于引了众怒。十三年前,圣上也容不得宫八晋“胡作非为”,撤了他的官,却没赶尽杀绝,一家子去了封赐的田庄上度日。
那里名为伧秦,是个天然壁垒。宫八晋当刺京卫总史之前宫家其实是数代行医的,不仅仅是普通的赤脚大夫、江湖大夫而已,却是医药大族,数到他已是传到了第八代,掌控“药阁”。
这药阁可不寻常,听过的人就少,见过的人更没有,又被称为“俱毒书简”,大收篇籍,广开藏书、求药之路,意为天下医药皆在药阁有录本,天下药房在药阁皆可寻其佐引,端的是了不得,聚天下的书库也比不上一个药阁,极为可观。
宫八晋被赶去了田庄上,却并没完,宫九南和徐青小夫妻也收到了牵连,监察御史不能做了,派了寻常武官,跟着当时的大将军出征,死在了战场。徐青郁郁终日,也跟着去了,两人有个女儿,也不知如何不在了,这一脉终究断绝。儿子、儿媳与自己阴阳两隔,宫八晋自然伤心不已,缘由总是因他而起,宫九南被罢官出征因他所累,过不去心下这关。两年后,竟然消失了,朝堂上,永京城中,江湖上再找不到这一人。
旧事不可追,这一段事最后是如何,多已不可查考。传说奇诡纷纭,其中颇有些龃龉之处,不辨真假。宫家没落了是一定的,徐家却还在。
渐渐的,明面上,碍着徐家在永京城中权势无两,这一门默许是不便提及的,永京城中只知桓温一门为徐家,余的只当不存在了。可是如此盛华之后,余烟怎么会一时消散呢?千百种正邪两赋的轶闻碎珠,正当作了肥沃的养料。生出了不知道千百样故事来,权当做留给世人的谈资。
这些各异各型的事儿,在暗地里,巷口街市的说书人醒木一拍下,大官门客清客娓娓而谈的口中,酒肆吃酒闲话的大汉嬉笑怒骂中,永京城里半是艳羡半是嫉妒的太太小姐尖酸的言语中,徐青的故事始终禁而不绝。
又拜伧秦俱毒书简的神秘地位所赐,越传越是离奇,其中有影没影的,有不少误传和流言。若是如今,李司马知道的真相并不强于街上买布的一个姑娘,因为支流已经太多,不知何为真,何为假了。
李司马感慨道:“若说宫九南、徐青两伉俪,一个故去了,另一个决意携手而去,虽令人悲怀,何尝不是断绝心中遗憾,远胜于留一人孤零零的在世上呢。”
传说毕竟是传说,但传说中隐匿着的,删繁就简,挑其紧要,也仍有可能与真相擦到一点儿边际。
两人理了半天头绪。还是回到了徐青的死上。
“徐姑娘是生病而去的,不是吗?”
“是。而且就死在徐府里。”徐佑倧给了肯定的答复。
这件事诡异之极,两人一时无言。
“此篇儿掀过不论,”徐佑倧沉吟道,“实在是人所不能解。要想解这题目,彷佛要再从整件事审视一遍。第一则,这封信所写的七年前宋家庄这单案子,我却是信真的。”
“也便是说,徐青徐姑娘的死,一定是一单冤案了。无论她究竟是何时死的,可以这么论么?”
徐佑倧点头,“信中之意,确实如此指。”
七年前的事情,如何去查证?徐佑倧只能从家里内部去查,但是真的不知从何查起。去宋家庄是下策,一是远隔百里,一是遗迹早就没有了,若凶手真是所居高位,与徐家有关,一旦徐佑倧有所动向,必会报到“那人”那里,走漏风声,还可能引起嫌疑。官府证实了,宫九南和徐青是死于意外,从明里该是很难查到什么的。
徐佑倧试图缓缓捋顺其中真实:“司马大人,徐青是大郇四十一年郁郁而终,宫九南大郇四十年同当时的境王爷出征西陲时不幸死于战场,这都有圣旨、有值录、有据可查的。那么若以此而言,他们分别是十年前和十一年前离世,我从小记事便是如此。就算我记性有误,徐家祠堂里供着他们的英魂,灵牌上所记日期,也是一般无二,怎么可能有错呢?”
李司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信中所指已经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异事,日子对不上,死了一遍的人,三四年之后又死了一次,难不成复生过?则真可称得上怪力乱神的了。他并非全然不信此间门道,只是鬼怪之话,总得归到无处可归之后,万般无奈之选。
其中一定有缘由的。
徐佑倧被拖入了越来越扩大的想象中,这封信像一条锋利的小钩子,把他胸口打开了口,将封闭在心里的东西统统地勾连出来了。胸前热如火炙,辗转作痛。
“这绝不可能是同名同姓吧?”李司马想到一处,问道。
“绝无可能,件件指向我家中近日发生之事,前后应景,不能是其他人的。”
“对呀。”李司马手指节扣着桌,不断点头,“那么只能是记载有误,或是信里是假的,只能有一。可是哪边是假的呢?”想了半日仍是不通,随即叹了一口气,“此事诡谲,小老儿我,可真糊涂了。已经死过的人,七年前,被蔺力的同党,再害了一遍?这算怎么回事啊?我知道宫八晋那老头儿鬼怪,本领大的骇人,但这也太离奇了,地府、人世还被宫家打通了?
“徐姑娘,徐青……你该当是不记得她了,你还小。当年的事,你自然是都听人说的。宫八晋那老头有点疯癫,却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他儿子宫九南可是真的不错。你们家徐青更是,无人不赞好的。让我想想,她是第三代,你也是,在你家论不到姐弟,却也可算远房表姐?那姑娘……小老儿我也活了这些年了,”
李司马陷入回忆中,娓娓道来:“从来看着永京城里贵胄皇亲,大家闺秀,看了这许多年了,再没有一个姑娘像你家徐青姑娘……哎,徐姑娘真当得“颖慧琼闺”四字,当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