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回八月末,南晋长安城中,有哀乐奏鸣。
秦凤歌在出宫途中得知南帝传召,不得已暂停,速进天启殿见圣。
南帝单独见她,眼看她身着一套白衣,更为不悦:“你怎么也将这白衣穿上了?岂不是太心急?”
在召她来之前,南帝刚见过通身白服的景宁,自然迁怒于此。
秦凤歌也没有婉言告解照顾他的情绪,她此时心中也非常沉郁:“父皇想哪去了?我是要去项府参见项大人的丧礼。”
南帝闻言更是不爽:“凤歌啊,你如今已是公主,怎能为臣子着孝?”
想起这段时日消沉至极的项天歌,她哪还能管得了许多,面对南帝也有了几分冷漠:“这不正好为父皇撇清嫌疑,呈现爱民之心?可怜项大人死了,还落个罪臣之名……”
“你说什么?”南帝脸色突变,父女两第一次如此剑拔弩张。
秦凤歌强把想说的话忍了回去,不再继续探究:“父皇宽心吧,儿臣赌气使性之言罢了……父皇不如直言,急召儿臣来为何事?”
南帝坐下,也收起情绪,道:“如今吏部尚书、吏部侍郎相继被除,吏部失了统领之人,而长孙青云正在推行新的吏制之法,继续吏部配合,朝上这几日都在讨论选任新的吏部长官,朕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秦凤歌想了想,反问他:“皇姐有何主张?”
南帝皱了皱眉头:“朕也向她试探过,她倒客气上了!说选任官员并非罗云门权责所在,她不宜插手!问过长孙青云,他推荐了几个人选,虽与罗云门无甚牵连,但朕也不愿用。”
秦凤歌起身,准备离去,神色莫测道:“儿臣有了一个人选,保证父皇会满意,只是还需儿臣从中撺掇一番,待确定事情可成,儿臣再来与父皇定议。”
南帝大喜,还想与她别话,破除先前嫌隙,而她已经作辞礼,“儿臣孝服在身,于龙颜前久留恐有触犯,请父皇万安,恕儿臣暂退。”
南帝让她去了,勉作笑颜,调侃道:“去吧,去吧,女儿大了,心就飞到别人家去咯,留也留不住啰。”
翌日。
金殿罄声响起,百官退朝,皇城之外的条条大路上,车马辘辘,各人都有一个去处。
一匹快马停在风华宫门口,来人身穿御林军军服,未带一从一骑,他快步走上门阶,来到紧闭的风华宫宫门口。
罗云门守卫把他拦下,“宁王在内休养,任何人不得搅扰。”
他面色紧张,焦灼道:“在下不是来见宁王的,还请通传禹王殿下一声,越王殿下病重,渴求见禹王殿下一面!”
稍不久时,在书房内读书的苏景胤得知了这个消息,十分惊忧,百般心系深宫内的苏景烨,可无奈自己已立誓守在这风华宫内,轻易不敢出,他踌躇多时,拖到晚间,又有人来催了一次,说苏景烨已经昏迷了几个时辰,医官束手无策,宫内人又不敢禀报南帝,他实在心忧,心一横,还是偷偷从后门出风华宫去了,然而未出多远,就被罗云门的暗卫拦下。
“殿下是要进宫探望越王吧?”身着黑衣的细作向他见礼道。
苏景胤以为他要阻拦自己,急道:“是!皇弟病重,本王必须去看看,只得暂离风华宫,你等直管禀告皇姐,若皇姐怪罪,本王自担罪罚!”
“回殿下,公主已经知道了,并吩咐我等,如禹王殿下要出风华宫直管放行,只是想让殿下先看下这个,公主说这或许能让禹王殿下改变主意……”他说着,拿出一张写着情报的纸呈给苏景胤。
“皇姐已经知道了……”
苏景胤心笑自己傻,这风华宫,甚至整个长安城,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他的昭明皇姐?
他略有思索,愣愣地伸手接情报,然而没打开,念头一转,他又把纸张还给暗卫,坚决道:“不,无论这是什么,本王都不会改变主意,本王就是要去见越王!”
苏景胤挥鞭驾马,单马轻骑,头也不回地飞驰在夜色下的官道上。
但是他的内心更加沉重了。
那张他没打开的纸上写的,其实不算是情报,而是苏景宁亲手写给他的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景烨并未病重,只欲你出风华宫与他会面,或有蹊跷,望皇弟留心。”
他不用看,心中已猜出了大概,但他还是选择去见苏景烨。
夜色下,马蹄扬起阵阵轻尘,少年手中的长鞭没有一分犹豫。
炎天暑日,到了晚间才清凉几分,然而一路驱驰颠簸,苏景胤赶到皇宫时还是大汗连连,等不及拿宫人递上来的汗巾擦拭,他直接入了苏景烨的寝殿。
“禹王殿下到!”
宫人在外面通传时,苏景烨就听见了,但是没打算下榻迎接,仍躺在榻上,缩进薄被里,蒙住了头脸。
“景烨!”苏景胤踏进内殿,嗅见药味,又见宫人端着药碗出来,他还是着急了,连忙向卧榻走去。
而苏景烨一动不动,并不回应他。
他拦下行礼的宫人,问道:“四皇弟生了什么病?可让御医来瞧过了?”
宫人道:“回殿下,越王近来多感不适,奴婢们去请了御医几回,今日御医才来看过,说越王略有中暑,本又有气弱血亏之症,不算重症,但需要好生调理,药不能断,御医给开了方子,但是……”
见宫人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他就猜景烨又受什么亏待了,忙问:“但是什么?你直管说!”
“回殿下,御医说越王的病若想大好,需日日服用雪莲宝芝丹,可那雪莲宝芝丹甚是金贵,奴婢去太医院求了几次,掌院都不肯多给,说如今公主令各处多加减免,太医院的例银也少了许多,药材不济,那丹药还要供给皇太后,因此只能给越王隔三天用一丸,越王才迟迟难好……”宫人跪地回道。
苏景胤他知道,宫中多的是势利之徒,苏景烨不受皇宠,无人照拂,因此从小到大没少受偏待闲气,往日有自己为他打点着,宫人尚不敢多怠慢他,近来自己囿于风华宫久不来此,那些势利奴才竟这样欺苏景烨,他心中颇为不平,几乎动气,转念一想,压住火气吩咐道:“你们再去太医院取那丸药,就说是本王的吩咐,今后越王但凡用药,一概不许少,花费都由本王出,不用宫廷司的银子,越王日常用度也不可减,多出的都由本王补了,你等小心伺候,处处留心些,有事及时让人到风华宫告与我知。”
“是,殿下。”宫人三拜,仍是有些犹豫,“奴婢斗胆进言,殿下为越王打点甚好,只是恐怕公主那边恐有微词,公主对宫中用度掌控甚严,责令处处省检……”
苏景胤忽而面生怒气,振声道:“放肆!皇姐裁减宫中用度,是为大局计,皇宫中人确实不该于无用处铺张靡费,皇姐苦心苦力,到你们这些奴才嘴里都成什么了?用此作难生事!王弟有恙需用药,就算报与皇姐知,皇姐也只会任由取用,以王弟安泰为重,岂会有微词?本王自出银两,也是为节省用度,为皇姐与父皇分忧,你等安敢胡乱猜疑挑拨?”
宫人吓得气短三分,连连磕头认错。苏景胤快步走出内殿,对外面一干宫人掌事大声斥道:“就是你们这些宫中奴才糟心烂舌的,欺上瞒下,欺软怕硬,自己不安分守己,只为己图私,还诽谤上意挑拨是非!好似唯恐天下不乱!今日本王把话放这,此后再有敢胡作非为者,在王弟面前搬弄是非者,或亏待我王弟者,本王一概不饶,通通打出宫门!”
长明宫苑内跪倒一片,他即使在骂他们,也是在骂皇宫中所有各怀鬼胎的人,欲借他们之口传散,以摄众人之心。
苏景胤训完,呵退宫人,自己回身又入内殿。苏景烨仍是那样缩在被子里,苏景胤坐到榻边,轻轻拍拍他,哄道:“景烨,景烨,这是怎么了?很不舒服吗?天多热,别闷坏了。王兄来了,你怎不见王兄?”
他掀开锦被,苏景烨露出脸面,已是眼如汪洋满脸泪痕,不看他只直直望着上面,落泪道:“王兄弃我,数月不见人,不顾我死活,怎的今日听说我病危将死,就肯来垂见?只怕让王兄失望了,景烨未曾气绝!”
此话如刀子一般,将苏景胤五脏六腑都刮遍了,顿时只有一个‘疼’字,忙道:“景烨这是什么话?王兄怎么会不管你?王兄是在风华宫禁闭自省,也未曾不留心宫中动静,去时便嘱咐宫人要好生照看你,凡有不妥就及时报我,近来听说无事,我才不曾入宫,一听你有恙,王兄就匆匆赶来了……”
“不!我没病!”苏景烨突然情绪激愤起来,赌气哭道:“我只是心绝欲死!”
“景烨为何如此?莫要说傻话,王兄……”
“你走吧!不要管我!”他打断苏景胤的话,起身往床榻内缩,不让景胤碰他:“你不是我王兄!我王兄是南晋皇长子,素来奋发图进,事事不愿输于人,辄待出头之日大展抱负,哪会像你?自从那北梁宁王来后,你都变了!如此卑微不争,甘愿为他守在风华宫中不理国事,消沉无志,不思进取!你不是我王兄了!”
“我……我……”苏景胤被他这一番话语骂懵了,最伤人莫过自己最在意的弟弟对自己如此失望。
景烨抽泣道:“我本是无用之人,不指望有所作为,只是从小仰慕王兄鸿志,王兄之才,王兄之品,在我心中无人可及,而今王兄自暴自弃,我又有何指望,不如早死,省得再给王兄增加负担……”
苏景胤心中大动,一把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再说自绝的话,“景烨!王兄知道你的心意了,王兄答应你,一定思谋进取,你答应王兄自爱自珍,莫要如此了可好?”
景烨平复下来,垂下小脸不说话,景胤握住他冰凉的手以诉衷肠:“这段时日我并非消颓无志,只是真的在反思自己,我对自己开始信心不足,不知如何是好……之前一再与皇姐作对,险些为私欲坏了国家大事,若我再不长进,就算有大志又如何?母妃是妇道人家,重我前途,但容易偏离大局,而我……既然有心争储位,就得为家国社稷着想,明辨是非,有所成就,而不是如小人般工于心计,偷奸耍滑,只会在皇姐身后坏事。”
他用袖子给景烨擦擦眼泪,“皇姐担负家国重任,以前我觉得自己是不爽她权大摄主,后来我才明白,我只是纯粹地嫉妒,嫉妒她身为女子而可以为父皇分忧共扶南晋,为南晋殚精竭虑舍身忘死,而我作为皇长子又做了什么?如今皇姐整治宫廷朝堂,颇有起色,我虽身在风华宫中也时长耳闻,冷静想想,她行事虽然严苛狠辣,但为南晋着想,无一不是长远有利的……母妃之兄崔言之被查,初闻我也觉愤慨,可事实上,南晋确实不能再容这样的贵胄蠹虫为非作歹下去了,所以我忍住不发一言,也不敢在此时出来与母妃相见,不然……”
“可是王兄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呀,王兄既知皇姐如今处境艰难,何不出来相助一番?空把岁月荒在那风华宫中,付与那可恶的北梁宁王,如此何济于事?”
苏景烨话锋一转,反而为他设起法来,句句说到景胤心里,可景胤尚有疑虑,一时没有答应,兄弟二人说了一个时辰的话,苏景胤在景烨睡下之后才离开。因为心事重重一时忘了去向,走着走着就到了昭明殿外,见殿中仍灯火通明,便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