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宗德回朝几日后,便正式入凌烟阁任皇子之师。
在他回朝首日,南帝特为他设迎师之礼,特准典礼在颐天殿外举行,昭明公主苏景宁,大皇子苏景胤,三皇子苏景裕,四皇子苏景烨,五皇子苏景懿尽皆盛装出席典礼,以师礼敬贺谭老先生。
击鼓鸣金,奏响礼乐,南帝亲自向谭老先生奉授金印玉杖。谭老生白须道袍,神色泰然,年近七旬却立如松柏行带劲风,白眉下,一双眼睛平静中却又似有如海的澎湃,立于金殿高台,依旧傲然清肃,宠辱不惊,别有风骨。
仪式既闭,按照礼数,皇长女景宁将要上前向谭老先生道贺称扬,然而南帝已到他身侧,笑谈几句,对苏景胤招了招手,示意他先上前来向谭老先生道贺。
苏景胤犹豫了下,才越过前面的景宁,上前去作恭歉之状,南帝连夸了他几句,看向谭老先生时多有暗示:“谭老先生一生传学于天下,却从未收过弟子,今已封皇子之师,朕想请国师多多教导朕的皇儿,这是朕的二子,景胤,自小聪慧……”他一面说,景胤一面对谭老先生奉上贺礼。
南帝还未说完,谭老先生不看他,也不看苏景胤,神色肃然,道:“既是二子,为何不分长幼之尊?”
他们两人尴尬失语,苏景胤木讷地收回手,南帝让他退到一边,以顽笑掩过,遂让长女景宁开始献礼致贺,实则尤为不快。
“……君王何以治天下?”
凌烟阁里,皇子们正襟危坐细听国师谭老先生讲学。正议到自古的帝王之道,谭老先生问向众皇子
他们踊跃回答,答案不图新也不图奇,只图能符合谭老先生的书作中的主张。
忙完吏部公事,偶然有空来此听课的苏景胤回答:“以能!”
苏景裕回答:“以智!”
苏景烨淡淡回道:“以谋。”
在皇兄们积极表现自己的时候,苏景懿默不出声地坐在一旁,恹恹地垂着头,似在出神。
讲座上的谭老先生双眼微眯,喜怒不形于色,待几位皇子回答完之后,他并不对他们的答案加以评论,看不出他中意谁的回答,忽而问道:“睿王殿下,你呢?你认为君王何以治天下?”
景懿突然被点名,正在出神中的他惊了一下,有点慌张地回道:“以德……”
其他几位皇子见他这直愣愣的样子暗自嘲笑他,想着他竟不在意前两天谭老先生让他们看过的书作中的观点,谭老先生作书论君王之道,写了“纵观大局,谋定千里”“殿堂之君用人以贤则国定,选贤用才实为大能”“目光短浅而无长智,何以卫国之恒昌?”等等,可没提过这个“德”字。
谭老先生抬起眼帘,望向景懿,咳嗽了下,漠然地问了一句:“老夫所作的《明君集》,五殿下未曾阅过?”
听谭老先生的语气,景懿就知道自己的回答让他不满意,正欲向谭老先生致歉解释,然而转念一想,他发现自己此刻竟完全不想像王兄们一样讨老先生满意了,不如就这样吧,他抬起头来,抿了下唇,道出自己的真心话:“我看过……但我不同意先生的观点。恕景懿妄言,先生的《明君集》只道出了历代君主治国的手段,而未能明释真正的君王之道。”
他如此强硬的顶撞让众皇子们讶然,谭老先生肃穆的神情中有了些愠色,苏景裕见状,立马站起来指责景懿:“景懿!休得谬言!先生之大才岂是你能小觑的!”景懿扭头不与他争论。
苏景裕又一派大方向谭老先生附礼致歉:“先生勿怒,保重贵体,五弟年幼无知任性胡言,多有得罪,请先生宽恕。”看起来还真像个宽厚兄长的样子。
谭老先生低眉不语,神思莫测,拂手示意景裕坐下,停顿半晌,叹道:“罢了,罢了。”尔后他继续讲学,不再讲君王论,换谈民生计。下首的景懿闷闷地垂着头看书不再言语。
今日讲学既毕,皇子们施礼告退,走出内殿,却见景宁走进来,他们慌忙见礼。不知她是何时来的,苏景裕有些心虚,担心她听到了之前他指责景懿。见到她,景懿把头埋得更低,兀自羞惭。
只有景胤无甚心事,上前迎去,问道:“皇姐今日怎么来凌烟阁了?”
景宁浅笑,微带锋芒的目光扫过这几位皇弟,最后落在苏景胤面上,道:“皇姐不似你们命好能在国师座下承教,今日恰逢闲在,故来凌烟阁旁听国师讲学,不想打扰就在这外殿听教了。”
听她此言,景裕心头一紧,想来方才的事景宁是全知道了。寒暄完,其他三人退去,只留景懿垂头立在景宁面前。景宁一收对待其他几个皇弟的凌厉之色,柔和浅笑,拍拍景懿的肩,叹道:“你呀你,就是性子直,就算不同意国师观点,也可在私下与国师细辨啊,何必当面顶撞国师呢?国师是大才鸿儒,切不可不敬。”
此时面对景宁,景懿心里感觉复杂得不是滋味,景宁待他又如此耐心周到,他实在无颜以对,低声挤出几句话:“皇姐教训的是,景懿知错,这就去向先生赔罪……”
景宁拉住他:“不用。”景懿不解,看向皇姐,她继续说道:“你只是意见与国师相驳,又无失礼冒犯之处,何须特意赔罪?而且你是正统嫡出的皇子,赔罪是你做的事吗?景裕故作谦卑就算了,我们可不能失了节气。”
傲然如她,景懿只得无言,点点头。
景宁道:“你先走吧,皇姐要去见见国师。”
景懿一愣,“皇姐要见国师?为何啊?是为我……”
“我见国师自有话说,还能都是为了你啊?不要多想了,去吧。”景宁笑道,遂迈步走向凌烟阁侧殿,景懿迟疑了下,离开了。
莫离进殿通传昭明公主请见国师,谭老先生从书案前起身来迎,庄肃地给景宁施礼,景宁泰然受之,然后礼貌地给他见礼:“昭明见过国师。”
谭老先生礼毕后,抬眼正视景宁,稍显刻板的白眉颤动了几下。
宫人摆茶,莫离侍立在一旁,景宁与谭老先生对坐在木几两侧。景宁道:“昭明久仰国师大名,今国师入宫传学,而昭明却不能像皇弟们一样日日受教于国师,实乃遗憾,今日在外殿听教一番,多有受益。”
“殿下过誉了,老臣虚名耳。”谭老先生轻轻摇头道。
景宁直视谭老先生,“不然,谭老先生乃国之圣贤才冠群伦,何以虚名自贬?”
他宛如禅定的眸子里有别样的深邃,“老臣得蒙陛下圣恩领国师之名,实在惭愧。殊不知人非圣贤,老臣也只不过是一介庸人。”
“既非完人,昭明倒是好奇国师您最大的缺憾会是什么呢?”她就凭直觉,随口问道。
谭老先生目光一滞,在清冽的茶水上停驻,长吁一声,缓缓开口:“识人不明。”
在滞声时,景宁曾猜过很多个答案,却从未曾想他会说出这四个字。
“为何?”她不禁问道。
谭老先生抬眼,掠过景宁,望向远处的那方辉煌金顶,不语,只是微微摇头。
景宁不加追问,转而道:“昭明拜读过国师的《明君集》,其中对君王之道的见解颇为精辟,昭明很是折服。今日听国师问皇弟们君王何以治天下,他们回答各异,不知国师您最中意哪一个回答?”
他苍老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一扫先前的凝重,没有回答,而是问:“敢问殿下的回答是什么呢?殿下认为君王何以治天下?”
景宁不加思索地回道:“以德兼以能,二者缺一不可。”
她的回答让老先生清淡的面容上笑意加深,眉头舒缓,“殿下认为德与能孰最为重要?”
景宁回道:“德。”
谭老先生抚须笑道,“好啊,好啊,恕老臣直言,老臣是没想到如今皇室中人还能有这样觉悟,更何况是出自罗云门掌门之口。只可惜,老臣糊涂了半世,当一切成定局时方醒悟过来,悔之莫及矣……”
他的感叹似乎隐隐在暗示什么,而这种暗示让景宁听着莫名地感到不悦。景宁放下茶杯,问道:“国师对几位皇弟有何看法呢?谁最贤谁最聪慧?”
谭老先生直言不讳,“殿下是想问老臣哪位皇子最有可能得到储位?”
景宁也不惊,既然他是明白人那就再好不过了。她颌首:“是。那国师怎么看呢?”
谭老先生回了一句让景宁瞠目的话:“目前谁最有可能老臣不好说,但以老臣之见,若是没有殿下相助,睿王是最不可能的。”
景宁轻掩杯盖的手颤了一下:“国师这话由何而来?立储是家国大事,岂由昭明做主?况且,怎么叫景懿最无可能?景懿虽幼,但才德兼备,明明丝毫不输其他几位皇弟。”
他轻叹片刻,“殿下何须强辩?分明清楚,睿王纯善耿直不善机谋,哪是几位王兄的对手?现下看来,他是最没有君王之象的皇子了。”
景宁面露不喜,蹙起了眉头,却也没与他再争辩。
谭老先生转而道:“殿下如若无事,不如早回昭明殿中?此时正有一人,在昭明殿中等着与殿下相见……”
景宁讶异,问道:“不知是何人?怎的就进得了我昭明殿?国师又如何知道?”
三个问题,谭老先生只一句作答,她就明白了所有:“老臣的师祖,已在昭明殿等候殿下多时了。”
闻言,景宁惊喜一瞬,转而脸色突变煞白,不及以礼相辞,立即起身往自己的寝殿奔去。
连莫离都是第一次见到景宁如此慌张失措,仿佛天塌了一般,完全不顾端庄之仪,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使出飞檐轻功,其他宫女侍从都被撇下了,只有莫离勉强能跟上。
莫离还以为她是要去罗云门处理什么急事,不想她直奔昭明殿,到了殿外,直喝退宫人,连莫离都被关在门外不准入内。
景宁一进正殿,见无人,就慌忙寻找起来,直到在自己的书房内,看到了那一道绝世脱俗的天青色身影,她整个人怔住,全然不敢相信。
“公主殿下,别来无恙?重来一世,今可安好?”
原来她是真的,她也记得前世之事。
大祭司此时的模样,与送自己往生时一般无二,看到她,景宁觉得自己前生之死仿佛只是前一刻的事。
景宁双眼含泪,崩溃地奔向她,质问道:“为什么你还会出现?大祭司不是在王朝气数将尽之时才会现身吗?难道这一世,我南晋还是逃不了覆灭之难?”
大祭司看她慌成这样,笑了,“公主殿下何须惊慌?是我送公主重来一世,我自然也延续了前世之命。既然我们已经违抗了天命,那我什么时候出现又能暗示什么天意呢?”
景宁这才安稳下来,长吁了一口气,转惊为喜,“原来如此。”
她退后一步,向大祭司行了一礼,“多谢大祭司助我重生,如今我正在设法拯救南晋,延续南晋国祚,进展还算顺利,半年来颇有成效,这都是大祭司之恩!”
大祭司拿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块玉珏。
景宁看着觉得愈发眼熟,冷静一刻她想起来,前世大祭司就是用这神玉助自己重生的,可是再看,她觉得自己还在别处见过,只不知为何一直想不起来……
“大祭司,这是?”她问道。
大祭司将玉珏拿出来,放在她手里,“这给你了,你先拿着,以后我会跟你说明。只是此时,见过你之后,我还要去见一人……”
“谁?”
“顾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