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晋永成二十三年,即北梁弘武三十四年,二月二十八日,晨间,北梁幽州。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头没有昨天那么疼了,体温已经降到正常的温度,抬起一边手臂,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上方的丝帐,也看到手臂上原本中毒箭发黑的伤口包上了干净的白布,四周筋脉的颜色淡去,恢复了正常的肉色,看来毒真的解了。
但另一只手臂却是麻木的,像被什么压着,他侧头望去,见自己臂弯里躺着一位熟睡的美人,如玉般润滑白皙的肌肤,精致完美的五官,黑亮如瀑的青丝,他心中一动,轻轻地伸出手指触碰她的发丝……
昨晚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拼凑,他想起来,这是在幽州城最大的青楼霏云阁内,昨晚出了新花魁,原本拖着中毒受伤至深的身体,在街上四处寻医的他被人流挤到霏云阁门口,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此刻躺在他怀中的女子这么美,这么不同凡俗,莫非就是霏云阁的新花魁?
不,她不是。
他想起来,昨晚他也醒过一回,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当时他奄奄一息神志不清,恍惚间看见几个女子,还有几个黑衣人,离他最近的,好像就是她。
她似乎问了他一些问题,好像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他用仅剩的气力说他不是那个人……
好像有人给他把了脉,说他中了万朝宗的剧毒,叫“千魂灭”什么的,然后他们还议论说中了这种毒的人是立刻毙命的,而他却能撑这么久,简直是奇迹……
他那时迷迷糊糊间还有些得意,想自己好歹是被上天选中的穿越者,有这一层身份加持,就算穿到一个摔下悬崖的人身上,他也还能平稳落地,并且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走出山林,就算中了毒箭,也还能遇到可以解他毒的人,而那个人还是个大美人……这就是穿越小说的套路啊,他是主角啊,他才不会死!
他就是靠着这种信念撑到那时候的。
然后他听到他们说试试什么的,然后就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给他拿水灌下了。
然后其他人走了,房间里好像就剩下两个女子……
晕晕旋旋,天昏地暗,似乎过了很久……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渐渐恢复了,可大脑更加混乱,最糟糕的是,身体突然急遽升温变得燥热难耐,非常兴奋,可耻的兴奋……
然后……
就是这个女子,被他压在了身下……
他还记得那一双眼睛,那么美的眼睛,一瞬的恐慌,接着溢满冰冷,傲然,如火如炬,撩人心魂,却又尖锐冷厉,让人不敢直视。
不,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做出那样的事的,他是个对自己有严格要求的人,就算到了这个陌生的荒唐的时代,他也不能做伤害别人并会令自己后悔的事!
所以,他拔下她头上的钗子,猛地刺向自己,他想用剧烈的痛楚刺激自己的神智,让自己清醒过来……
然后,他就没记忆了。
脖子后面很酸疼,莫非是被人打晕过?身上好像没有别的伤处,自己有没有用钗子刺伤自己?
还有,怀中美人是怎么回事?
自己终究变成走了狗屎运碰上桃花运,道德败坏三观沦丧的穿越男主角了?
天呐!他这么多年守身如玉的贞操啊!他为人的底线啊!他身为祖国优秀青年的荣光啊!
自己真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对不起……
就在他正准备默背一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冷静冷静的时候,身边的人有了动静。
他心跳如雷,屏息凝神地盯着她的睡颜,看着她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尔后缓缓睁开眼睛,眸中的朦胧之色逐渐退去,柳眉微微蹙起,无意间发出一声慵懒的嘤咛……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死了千遍万遍了。
然后下一个瞬间,情况陡转,她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惊梦一般地从他怀中弹起来,迅捷地擒住他的手臂,一个反手擒拿让他趴在了床上,她膝头顶着他的背压制住他。
手臂骨头咯吱一下作响,要不是他防御及时的话这手臂估计就废了。
他痛呼了一声,不禁顽笑:“这体位很特别啊……”
她脱口质问他:“你是谁?要做什么?”
“报告首长!我叫顾长安,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特种部队‘飞鹰’小组的狙击手……”他条件反射地就报出了这一串话,就差给她敬礼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他吃疼地嘀咕。
她视线清晰起来,身体有些无力,勉强地支撑着自己不倒下,似乎回想起什么,表情变得十分屈辱愤怨,又僵住说不出话来,“我……你……你混账!”
完了,看来自己真的铸下大错了,他懊恼非常,转头看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诶美女,你是谁啊?我怎么会到这里?你要不要先放开我?温馨提醒一下下,我可以看到你的……”
她低头瞄了一眼,发现自己衣衫凌乱不整,雪肌外露,顿时有些脸红,放开他,缩到榻角,掩好衣服,护住自己,那双冰冷高傲的眸子浮上一层水色,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又倔强地不肯落下,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生怜惜。
顾长安手足无措,无奈至极,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说话了,问他:“你说你叫顾长安?真的吗?”
他点头:“是啊,真的。你是不是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我发誓我真的不是那个人!”
她转眸打量了下他,咬唇,苦笑一下:“我知道,你昨晚就说过,你不是荀韶祺……我们把你当作荀韶祺抓了过来,发现你身中剧毒,就帮你解了毒,但是没想到给你吃的丹心丸与你中的毒相冲,有催情的作用……必须与女子……所以他们就让我来帮你解毒……我,我是霏云阁的妓女南珺,也是南晋罗云门的细作。”
顾长安有些明白了,自己是被一个叫罗云门的组织看到,他们原先把他当作原来身体的主人,可是他有些弄不明白这双方的关系,究竟是敌是友,是友为什么昨晚要弄昏他把他绑到这里?是敌为什么又要救他的命?
“你们把我当作谁了?罗云门是什么?细作是不是就是间谍什么的?你们想对我做什么?”他问。
她的目光空洞冷漠:“你与北梁大皇子宁王荀韶祺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万朝宗的宗主,罗云门的缉捕对象,但是等他们追到这幽州城外的时候,却发现他和他的护卫已经被杀被推下悬崖了,他们在悬崖下找过,没有荀韶祺的尸体……三天后,你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他们就抓了你,你说你不是荀韶祺,然而你的确中的是万朝宗才有的毒,奇怪的是,荀韶祺是万朝宗的宗主,万朝宗的人怎么会对他下杀手呢?”
顾长安千头万绪理不清,听着想着,“……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稍微冷静一些,他拍拍自己的额头,把衣服穿好,心中五味陈杂,决定说出自己知道的,“荀韶祺……我想我是变成他了……如果我跟你说,我是住在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你会相信吗?我原来是特种兵,在山里与走私犯争夺国宝古玉,搏击中摔下悬崖,然后我一睁眼就到了这里,在一堆死人中醒来,变成了别人,更恐怖的是,那个真正的我也躺在旁边,那感觉,就像看着自己死了,自己的尸体……感觉跟做梦一样……我还搞不清状况呢,好不容易从那深山老林里出来,却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追杀,中了他们的毒箭,然后又碰上你们……我说这些也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你肯定不会相信……”
“我相信。”她道。
顾长安一怔,抬头看她,内心涌起一种特别的感动。
虽然他的话中的确有很多她听不懂的地方,但她已经能确定眼前这个人的确不是荀韶祺,她熟悉荀韶祺,哪怕是那个在她身边伪装潜藏了六年的荀韶祺,他绝对不会像这个人一样……而且她记得之前在悬崖下搜找的时候,的确发现一个奇装异服的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尸体……
“如果是半个月以前,你跟我说这种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因为太荒诞,不过,现在我会信,毕竟这世上更荒诞更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我都经历过了。”她似有苦笑,也看向顾长安,双眼中又有泪湿,变得凄婉脆弱。
“我跟你直说了吧!罗云门要利用你,想让你冒充荀韶祺,让你为他们做事!无论你是不是荀韶祺,你都无法逃出罗云门的掌控了!而且万朝宗那边还有人要杀你,你只能听他们的!”她好像想起什么非常恐惧的事情,情绪有些崩溃,激动起来。
顾长安急问:“罗云门到底是什么?他们是谁?”
她双肩颤抖,泪珠砸下,“罗云门就是地狱!不,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他们是细作,为了完成任务,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违抗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我就是他们用来迷惑你的,他们想让你为他们心甘情愿地做事,对他们忠心,就让我对你献身!拉拢你!如果你不照做,你会死,我也会死!”
她双手握住他的手臂,他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他不由得心生寒意,到底怎样可怕的组织才能让一个女子这样畏惧?
他知道自己这是莫名其妙地陷入某个阴谋局面中了,成为一枚棋子。
顾长安心中的疑惑烦忧惊惧,都被这个女子的泪水融化,搅成一汪春水。入伍多年,从普通士兵到特种精英部队中的特种兵,他经过枪林弹雨,非人训练,练得钢铁意志,也多次深入匪窝解救人质,这还是平生头一回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有了柔情,甚至有一种单纯的想当英雄的冲动……
他怜惜地看着她,伸手为她拭泪,“南珺,我能叫你南珺吗?你不用害怕,我会帮你,我保护你,我带你走好不好?”
她神情一滞,尔后只是悲哀冷笑,摇头道:“走不了的!虽然谁都找不到他们,但他们是无处不在!一旦与罗云门有牵连,除了献出忠心,就是献出性命!”
“说得好!”
门嘭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之后手一拂又把门摔上,她腰间配着短剑,装扮利落,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只是全身上下那种高傲凌厉的气质,让顾长安这种心志强硬的人都会感到心中一凛。
她走到榻前,鄙夷地看着他们,之后瞪了一眼南珺,一抬手,眼见着一耳光就要打在南珺的脸上,还好顾长安手快一下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
南珺惊惧地往后缩,跪在榻上,低头向来人哀求:“大人,大人饶命,贱婢绝无二心!”
顾长安甩开她的手,护在南珺前边,“你干什么?干嘛打人啊!”
她翻了个白眼,不与顾长安啰嗦,手指在他眼前一弹,扬出一阵白烟,他立时就倒下了,昏迷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