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句句逼问,丝毫不提小妖女杀了人家堂主一事。
半晌见内堂丝毫无人回应,十三微一挑唇,又道,“前几日我叔外公颜鹤年还来我家中拜访,提起小姨妈无不交口称赞呢!不知叔外公此次前来有无来探望小姨妈?”
见里面依旧无人出声,十三正待还要再说,就见从内堂飞出来一只碗口大的蝴蝶,那蝴蝶双翅一黑一白,染着宝蓝色花纹,十分漂亮,漂亮的异常。
十三正纳闷,只见那蝶儿翩翩飞到了卫若肩上伫停。
片刻,蝴蝶又飞回了内堂。
此时卫若换上十分的恭敬,上前对十三躬身拱手:“大水冲了龙王庙,今日一事纯属误会,请表少爷不要见怪,现下我们门主抱恙在床,不能见客,亦不能款待表少爷了了。虽说此举是门主之失礼,也是怕过了病气于贵客,还望表少爷见谅。”
他顿了顿抬头望了十三一眼又低头道,“过几日,待门主痊愈后必会亲自登门赔礼谢罪。”
还贵客?半日连茶都没上一碗。
十三心下冷笑,故意一挑眉,眼角眉间染上的全是桀骜,他淡淡一笑,“我若是不见谅呢?”
卫若闻言抬头看了十三一眼,继而又低头拱手,“此次之事多有误会,实乃孙堂主私自行事,我们门主并不知情,现下表少夫人已出手替本门将孙堂主清理门户,我们门主只会感谢少爷少夫人。只是现下门主抱病不能礼待,待病体痊愈后,门主自会亲自携礼上府谢拜,还请表少爷、表少夫人体谅。”
十三见卫若说话句句意有所指,且此行仓促并不知长生门水深多少,便顺披下驴,与小妖女出了门。
临走他又飒然一个转身,直把卫若吓了一跳,以为十三反悔还要赖在此地闹,正要上前说话,却见十三淡淡向内堂道,“小姨妈好生养病,外甥就先回了。”说完便揽着小妖女出了门。
厅中一直旁观的众人见十三与小妖女终于走了,才敢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未料内堂传来一声低咳,众人赶紧噤声退下了。
卫若一直带人恭敬送到大门外。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十三载着小妖女上了车,一路绝尘而去。
一路上小妖女一言不发,大有与往常不同之色。
十三以为她受了惊,或是着了恼,又想起她在长生门时就多有异常,便心下暗怪起自己来,都怨自己近日事忙而疏忽了小女孩。
此时见小妖女不说话,十三也不好问。他开着车一面看路一面频频顾她,又暗自后悔没把糖带出来,现在又没有东西可哄她高兴。
小妖女低头紧抿着粉唇,默默抚着腕铃,那里有她一路收集的兔子的魂魄。
她自见了兔子皮就把上面残存的几丝魂存于腕铃之中,又一路循着兔子的气息骑马来到长生门,却发现一路都是兔子零星的魂魄。
及至到了长生门,她把兔子的零碎魂魄一一收集全,只等拼好,待重生。
只是兔子的魂魄为何会散成碎片?小妖女不得其解。
兔子又缘何会被捉去?小妖女更想不通。
它是个身怀几百年道行的兔子,便是一时失手被人残害,也不至于被轻易打散魂魄。
小妖女想不通便不再去想,事已至此,也只能等兔子魂魄重生后再做打算。
悠悠晃着腕铃,她忽然想起了千百年间的事,兔子,狐狸,睡了醒醒了睡,恍若一梦。
及至小妖女想到心乱如麻,她忽然哀伤地叹了口气,让十三停了车。
有些事,该说明白了。
她本来也不属于这里。
十三见小妖女神色大异,他十分摸不着头脑,也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小妖女推开车门下了车,此时夜幕如一块黑丝绒布,满天星子一闪一闪,一弯新月挂在天上,抬头是广袤的天空,脚下是无垠的草地,野草随夜风飘荡,虫鸣蛙叫,端的是一幅难得的美丽画卷。
小妖女却并无意欣赏美景,她向前走了几步,仰头瞧了天空半晌,才背对十三开了口,“其实我,并不是人…………”
她的声音又柔又软,却凉凉的,直渗人心。
明明还是稚嫩,却蕴含着无限苍桑。
十三闻言一愣,见她只说了一句后便停顿了默默无言,他却不忍插言去打断她。
他早就猜到这个可能,他一直不问,是因为心疼她,体贴她,却不代表他不想知道,现在见她自己主动说来,十三便静静站在原地,默默当一个聆听者。
给她足够的尊重与空间。
半晌,小妖女艰涩地开了口,“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我……我一直这样……不会变。”
她孤孤单单站在天地之间,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自带光芒,苍凉又美好。
她仿佛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而来,又将要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而去。
十三第一次感觉到她是那么的……难以接近。是来自两个世界的那种永远都无法接近的距离。
他忽然好想过去抱抱她,但此时他脚下却如坠了千斤坠似的挪不动。
小妖女依旧没有转过身,被风吹乱的发丝仿佛也写满了心事,摇摇曳曳似不忍地轻抚她的脸宠,想吹开她紧蹙的黛眉,吹散她乌黑的眼瞳里蒙上的一层氤氲的雾气。
她低下头,两只细白的手指绞啊绞,最后下定决心似地又开了口:“一开始,我只是为了想吃饱肚子才赖着十三哥哥,后来……后来十三哥哥对我太好了,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小妖女声音渐次低将下去,几不可闻。
她说的一字一句都如潮水般漫上了十三的心头,疼的他心颤。
“我忘了以前我是什么样子。”她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又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话。
她的过去是一个字,字上被一大团墨点洇湿,怎么也看不清本来面目。
她的记忆大多是空白的,她以为:也许是因为她活的太久了,才忘了太多,以致于现在不能知道的也太多。
她像是被永恒搁浅的鱼,忘了回海里的路。
她又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坠入了永不会轮回的时间。
她艰涩叙述的好像不是她自己,她一字一颤,每说一句便停顿一下,等十三赶她走。
及至她终于说完,十三也没有什么表示,小妖女落寞的脸半隐在阴霾里,她单薄的身体僵了僵,使劲咬了咬唇,紧攥着小拳头就要离开。
她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舍,但她还是要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她不敢回头,不敢面对,不敢去瞧十三厌恶她的眼神。
异类,总会被世人喊打喊杀。
极尽唾弃。
可惜她不会流泪,不然她现在的眼泪必定汹涌不住。
她的悲伤全凝在了心里,说不出,叫不出,哭不出。
她没有一个可以渲泄伤痛的途径。
她自来,只能忍啊。
罢了,当一场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