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活了过百,死了儿子,又死了孙子,统共就剩你们三个磨心的孽障,究竟何曾省过一天心?”
“老了老了,满腹心事,最疼的还是你,老大老二虽不太着调也像疼儿子似的偏疼你。”
“哪一日我腿一蹬眼一闭去了,也就眼不见心不烦,却又舍不得咽这口气,不为别为的,就是装着你们的心事放不下。”
“我图些什么?天天被你几个磨心磨意,没片刻得闲。”
“人都说咱们家银子钱淌海水,其实何曾有人知道内里的难苦?你哥仨一个个大了翅膀硬了,却寻不出一个顶家业的,金山银山矿山,若擎不住,用不了几时也就消磨殆尽了。”
十三见老头子忽然一改往日惜字如金,一说就说上了一船的话,竟比他二十年听的加起来还要多,开始只是默默听训不做声,及至听到后来老头子又单拎出来传宗接代说事儿,他一时禁不住就要出言。
“太爷爷教诲孙儿不敢违拗,只是传宗接代也不能越过我大哥二哥直接跳到我头上吧?”
男人四十不结婚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心理有问题,老大老二一个四十了,一个也近四十了,却都还没结婚的意思,俩人身体有没有问题十三不知道,反正十三认定俩人心理肯定有问题,脑子时常被叫驴踢。
老头子闻听这一句触动了心事,他答非所问,“你媳妇儿开怀了吗?”
十三闻听一愣,继而摇头,边给老头子续茶边给老大老二上眼药。
“我看大哥二哥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倒做的快活,太爷爷就没想过让他们回来传宗接代?”
老头子闻听端起茶呷了一口,“再别提那俩不服管教的孽障!”他说完一时默默,似陷入了回忆。
原来那一年老头子逼老大娶亲,一向恭顺的老大死活不从老头子动了家伙,说让老头子网死这个心,除非他死了或者做了和尚才使得,老大道,“死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是做和尚痛快!”果然第二天剃了光头,把个老头子气的打折了碗口粗的拐杖。
老二见状惟恐老头子按顺序向他逼婚,也赶紧着效仿老大,他倒没剃光头,却是束冠从道,天天拿个赶蚊子的甩来甩去。
老头子打坏了几根拐杖后愁的暴饮暴食,最后轰走俩人,眼不见心不烦。
现下见老头子只把传宗接代的任务放在自己身上,十三顿感泰山压顶,他倒想生,那也不在这一会儿半会儿,他又不能去效仿老大老二出家,只好又向老头子陪笑脸儿。
老头子见十三笑的如刚睁眼的小奶狗,禁不住又软了心肠,他斜睨一眼十三。
“成天在外胡行乱做无法无天!合该撸你三层皮!偏一到了我跟前就又装的低眉顺眼,像那风干的瘪茄子,不知跟哪一个学了这一套!让我两只老眼瞧不上!”
十三见老头子虚张生势,咽下自己是“上行下效”的话,只把一双桃花眼弯了又弯,“孝顺孝顺,可不得顺着您才算尽孝吗!”
老头子闻听放下茶碗,深深看了讨巧卖乖的十三一眼,沉声道,“谈什么孝顺?只要你百事勤谨些,不再那么胡行乱做,免了我百岁之人日日悬望就是孝顺了。”
十三自知理亏,默默低了头,心道,从来都知道老头子雷霆之怒十分了得,未想煽起情来更是万分精妙。
老头子见十三良久不语,又是长叹了一声,慢慢站了起来,他神色晦暗,走到供桌前在牌位前点了香,边向十三道,“我知道你安分不了几日就要生事,你就是那池塘上游的鹤,表面看着挺静,脚却在水底不停地划拨呢!”
十三见老头子站了起来,亦早捧着烛台跟在他身后,老头子举着香拜了拜,插好,才又说道,“我知道你非要走这华山一条道儿,你也大了,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也一定要走,天命如此,我老头子终是拦不住啊!”说着灰了神色,十分伤怀。
十三一见赶忙就要劝慰,老头子却立整心神,一摆十三要过去扶他的手,严厉的声音中掩不住的苍桑。
“你天生是只猛虎,我不能真把你拴在家里当家犬养,也不能把你当个泥塑木雕锢着,我也知道,你从小就是一条道儿闯到黑的主儿,若心里认定了一件事,十八道关卡都拦不住。”
他一转话头指向十三,“铮铮一块难啃的骨头,敬着面儿不理,打着心里忤逆,也是命里应当该着,你瞅你的手……”
十三本正低着头听训,忽听老头子话头一转让自己伸手,便赶紧把手中的烛台放到供桌丄,双手展平。
老头子一见微微虎了脸,“手心!”
十三闻言赶忙把双手翻了过来平摊手心,一面把手自觉放在烛光下,一面暗自想道,“这是要给我看手相?不然怎么忽然让伸出手来?”
正心里嘀咕着,见老头子背着手,却丝毫没有给他看手相的意思,只目光复杂地默默瞅着十三平摊的一双手,他手掌宽大骨节分明,因长年舞刀弄棒,后来又天天不离盒子炮,故手上皮肤粗砺,手心几处老茧分外明显。
十三不知老头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就收回手,正要相问,却见老头子收回了目光,“咳”了一声道,“知道你为什么叫十三吗?”
十三闻听老头子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也不在意,他一时不自觉地收回手,一面吊儿郎当地道,“那我哪能知道,不是我那老爹取的名字?我总不能扒开棺材去问他吧?”
老头子见十三装乖装不了三分半,一抬手就给了他一下子。
不小心露出狐狸尾巴的十三赶忙又换上正经神色,他笑着道,“太爷爷有此问,必是我名字有个缘故,太爷就告诉孙儿吧!”
老头子见十三又演起小奶狗,也不和他一般计较,只道,“自来我们家取名字自有一套,不以诗、书,只以手上的斗来命名,你手上有十个斗,又排行第三,按规矩自然就应该叫做十三。”他一拈胡子,目光深深,似乎陷入沉思。
十三一听禁不住一头黑线,这他娘也太随便了吧?!
但他不敢胡乱发言,自来老头子说话,只管装乖才不至白吃亏。
他打着这从小摸来的规律,一幅诚恳求教的样子等老头子说下文,果见老头子背着手撅着白胡子自说起来。
“我们霍家自古传承的本事便是开矿,这我早就告予过你,你从小就知道,你也知道下矿需要咱们家秘制的香,故今日才来祠堂。”
十三听到此怕老头子又要拿他说上一顿,赶紧低了头,却听老头子说,“自你小时我就明令严禁此事,但迫于祖上的规矩不得不告知你一二,未想你只知一二,就敢私自行动起来,我还拦什么?终究是命,索性一概告诉了你去。”
他一指十三的手,“我们家下矿的规矩,也有一号,叫七上八下,以斗论处,七个斗以下不可下矿。八个斗以上方可下矿,还有那烧香拜鬼,三长两短,阴买阳卖这你都知道了就不再提。”
“单说我们家虽传承这一行,从来逍遥自在,快意江湖,却自从大历年间被当时的皇帝招拢,赐“护龙公”,把下墓改名为开矿,本来的“数字派”一名亦被后人称为“开矿数字派”。
十三闻听了然,心道怪不得我那玉佩上刻着护龙二字。原来竟还是皇帝老儿御赐的!他一抬头,就见老头子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冲他点了点头。
十三放开抓玉佩的手,向老头子道,“太爷爷,孙儿以为,“开矿数字派”……总感觉这名字太戏谑了些。”
老头子闻听沉声道,“那是江湖上的人给起的诨名,叫着叫着也就传开了。自我们家被大历朝皇帝招拢后又更加着添了几条规矩,”他略一沉吟,才道,“其中一条就是不准开棺椁,你可要谨记。”
十三点头,又纳闷道,“按说我们家历来泯于江湖,手段又高,怎至于被皇帝知晓名号行踪,又拿了去?”
已走到桌前坐下的老头子闻听这一句,更是长叹一声,他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才缓缓道,“这还得从三百年前的一段旧事说起了。”他放下茶碗,示意十三坐下,又道,“据说这是由一个夜壶引发的故事。”
十三从这一句里捕捉到不同寻常,他一听来了劲,赶忙把一直坐于炭炉的茶吊子拎起来,向茶壶里续上烫水,十分有兴味地坐等着听故事。
老头子一张苍桑的脸映着烛火神色不明,他“咳”了一声,开了口。
“据说那是三百年前,大历朝神武年间,当时天下已不太平,外忧内患,战争、灾荒、瘟疫、匪盗四起,民不聊生,大历朝气数将近,风雨飘摇中苦苦坚持,咱们家当时受传承的祖宗,也叫十三,那时他游荡到大都,就被当时的神武皇帝请了去,封了护龙公,自此我们家就成了皇家手下,那十三祖宗再没人喊他名号,只以老公爷称之。”
十三听至此忍不住插言,“那老十三,不,老公爷就甘愿成了神武皇帝的犬马?如此之易,不像我们家的做风,”
他想起夜壶之说,禁不住又问,“难道竟是有什么把柄握到了那神武皇帝手里?”
老头子闻听就要去倒茶,十三赶忙接过,给老头子杯里续茶,只见老头子瞧着那茶水的氤氲热气,又缓缓开了口,“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