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是个大日子。
岭峪城大搭戏台,铿锵作唱,序幕之后,将有一十七出话本次第上演。
天朗气清,众宾云集。亭台楼阁布置妥当,清芬满院,瓜果飘香。伶人上妆着彩,筝、琴、箫、鼓列陈其次,一切皆已准备妥当。大幕拉近,只等好戏开始。
少帝荣晓葛契携新后披黧端居主位,紫微星君与木客巡视镇场,缅巫的玹璟、荣鞠,上清的扶桑上仙、华茂等人依次入席,共贺佳时。
济隰州众人因为没有请帖,虽破例前来,却只能远远地坐在下人席。当然,这么一点小小的恩赐还是煦珩千恩万谢地求来的。
此处离戏台子最远,一旦好戏开唱听不真切不说,还要跟一些奶妈、管家之类的仆婢坐在一起,实有失身份。
和妶陪伴着姑射一道前来,见此席位却暗暗较好。一来场子里也有冥君沉粼在,她好不容易脱离上清,根本就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跟他见面。而来心中总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远离万众瞩目的戏台,就是远离纷争,未尝不是件好事。
煦珩和姑射二人身为济隰州主位当然与和妶心境不同。煦珩见阳川州的人只给自己安排了个下人座,当场愤然离去,姑射和一个老管家勉强留下来撑场面,亦有面色不善。
今日演的第一出戏叫《琵琶行》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铿铿铛铛一阵唱打声之后,序幕缓缓拉开。
这些戏本都是祖上定下来的戏目,年年岁末之时都要唱上一唱。尽管岭峪城的伶人技艺确实高超,却人是这些人戏是这些戏,岁岁演年年听,难免徒增厌烦之感。
咿咿呀呀到一半,沉粼身边的木客过来请和妶:“姑娘还记得小仙吧?冥君君上请姑娘过去一遭。”
和妶眉峰一锁,但见高处阁楼沉粼隐没于珠帘之后,正似笑非笑地眺着她,笑容甚为笃定。
她心中厌恶,方要拒绝,木客轻声道:“姑娘可要三思啊。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在乎的人想。如今这是上清的地盘,冥君想要谁的命,也不是动动手指的事?”说罢若有若无地瞟了眼一旁昏昏欲睡的姑射。
和妶嘴角微微抽动,深知沉粼此人心机颇深且心狠手辣,为了叫自己就范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眼下人在别人家屋檐,也只得低头了。
当下虽不情愿,还是随木客前往沉粼所在的高阁。临近戏台,伶人们铮铮唱念之声渐行渐大,人人脸上浓墨重彩,直演得满头大汗,栩栩如生。
和妶无心听戏,径直上楼来到珠帘之前。不过沉粼清茶慢酌津津有味地观戏,见和妶来了拍了拍身旁的椅凳。和妶心中一动,从前他便常做这个动作,当时看来自是情意无限,可如今只令她感到虚伪。
“冥君君上,有何贵干?”
“嘘——”他把一根手指搭在唇上,“别扰了好戏。”
和妶瞥见醒复就落座在不远处,正满腹怨毒地瞪着她,似在守护自己的猎物一般。和妶冷笑一声,在沉粼对面坐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回怼了过去。
醒复见她这般我行我素的模样更是气恼,欲起身被身旁的丫头劝了回去,便气哼哼地离去了。和妶心中暗爽,不过她很快发现沉粼一双妙目正盯着自己。
和妶敛起目光,冷然道:“冥君君上,我不喜欢你现在的作为。”
沉粼失声一笑,“怎么,去济隰州住了几日,便与我生分了?”
和妶亦笑:“从未熟过。”
沉粼摇摇头颇有种自讨没趣之感,那般无辜的神情当真是迷惑少女。若非和妶深谙此人阴鸷的真面目,恐怕又要为此心软动容。
不知不觉中戏本已然唱到第六出《南游圣人》。自诩为圣人的楚怀桑与其妻子二人欺世盗名,到南方小城的破庙中去装观音下凡,白日里跟乡民讨香火钱,到了晚上便装神弄鬼,趁着乡民混乱之际,偷抢奸淫无恶不作,于是被人讽刺为“南游圣人”。
第六出正是楚怀桑的真面被戳穿的关键一出,过了这一出楚怀桑耍弄人的把戏开始被人识破,最终报应不爽,和他妻子两个人都被愤怒的乡民斩了首。
和妶不愿跟沉粼说话,便把全部精力都投入戏中。不过沉粼好像也在认真看戏,甚至有些过于认真了,那灼灼的目光,总感觉在寻找着些什么。
彼时不单单沉粼,披拂、沧溟、紫薇星君、披黧……许许多多的人都像他这般认真地看戏,神情肃然,捕捉周遭的风吹草动……虽然不确定,但是,他们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那个人就是零九六。
上一次冥君大婚零九六混在乐师中趁火打劫,这一次又是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乌图长老又刚刚死去,保不齐零九六又会混在伶人或宾客其中。亦或者,出些什么更新奇、更匪夷所思的招数。
况且这一次和往常都不一样,那就是没有任何人收到罪契,也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不知道零九六的目标,这无疑使事态更加棘手。对于这样强大而隐匿的对手,以不变应万变是惟一的选择。
阁楼上,披拂正眯着眼睛辨着每一个伶人的身份。伶人上台唱戏需重彩装扮,若是零九六意图蒙混过关,混在其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披拂自信双眼有如鹰目,在他的注视下,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无从遮掩。
可事实并并非如此。每位伶人都按部就班地唱念,直直唱到了第十出也不见丝毫异动。他稍稍移动视线,但见不远处沉粼正把和妶圈在身边,想是也怕重蹈上次的覆辙。
正当所有人都迷茫之时,只有一个人能心中笃定:他一定会来。
那个人便是和妶。
和妶听着听着咿咿呀呀的戏腔,不时想起那日他来见自己时所说的话。
她知道,零九六从不是轻言的人。濯泽亦不是。
他或者下一刻就会现身,或者永远离去。
和妶默然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