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芙蓉羽帐中惊醒的人半怔凝视自己握空的手不知所措。
“红姑娘,可是做噩梦了?”羽帐外侍奉的两名小婢上前询问。
床榻上的人拭去额间的薄汗,“无事,你们退下吧。”
待小婢们离开,偌大的卧房瞬时空旷了起来,花魁披头散发坐起身来,裸足下榻窝在轩榥旁,竹影摇曳在窗棂上映出格外寂寥的图案,“怎么会……梦到宸儿阿兄呢……”
“因为你放不下。”金色的光懒洋洋地落在窗台上。
阿祈有个怪毛病,总爱冷不丁出现,好在红坟早已习惯他的神出鬼没,此时她眼帘缓缓合上,伸出手在金光跟前晃了晃:“这双手送走了多少怨?我是那种放不下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自己的认知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阿祈嗤道:“你懂规则的,对人世上心,干扰天道,必遭诛心劫。”冷冰冰的口吻里,深藏着担忧与提醒。
红坟将发梢在食指上绕了几圈,满不在乎地说:“诛呗,不就是将记忆镇压,重启灵识么?有你这个活的记录小抄在身边,我怕什么?”
金色光影闪了闪,像是被过堂风蹿过的烛火,他不再开口,而是消散成了芥粒,莫名的出现,莫名的消失,没头没尾。
“又生气,这一天到晚哪有这么多气生……”不满地嘟囔两句,花魁伸了个懒腰,继续回榻上作眠,然而那所剩无几的困意早就烟消云散了,她干巴巴的睁着眼待到天明。
醉梦坞是闻名全国的伎坊,它不仅是达官显贵的消金窟,更是一种高端的消费潮流,来这里的通常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里的艺伎们都有一门能拿得出手甚至可以媲美王宫嫔妃们的技能,或乐声袅袅,动人心弦,曾有传一位穷书生途径轶城醉梦坞,被琴声吸引,勾去了心智,愣是在醉梦坞外几日不吃不喝苦苦守候弹琴之人数日,最后被活活饿死;或舞动乾坤,文舞清灵柔美,武舞矫健轻挑,往下细分还有长袖折腰舞,掌上舞,盘鼓舞,剑舞,戚舞等等数之不尽,无一不是天下之最,也有盛传多名王孙贵族微服私访来此只为一睹众伎们的风采。
一大早被几个宦童挨个的敲门声给恼醒,待他们来到最高的楼层,迎接他们的是黑着脸的花魁,她浑身散发出可怕的阴霾,未梳妆的散乱长发张牙舞爪朝他们袭来。
“不好啦!红姐姐吃人啦——!”
当中一名年纪较小的宦童一路屁滚尿流滚到了鸨娘灵鹊的怀里,死死拽着鸨娘的褶群,哭嚷:“阿娘,阿娘,红姐姐把宝儿临侬吃啦!呜呜呜呜呜……”
“这个死红坟,又吓唬小孩子!”灵鹊是个风韵犹存的女子,亦是个厉害人物,只稍比坞中艺伎大上那么几岁,她接手醉梦坞时正值青春靓丽的年纪,而当时的醉梦坞只是一派乌烟瘴气的妓院,她用几乎雷霆的手段将这原本是社会最下贱的地方一举变为贵族公子们趋之若鹜的圣地,它的身后自然有数不清的盘根错杂的势力,当中首屈一指轶城首富——许家。
“诶诶诶诶,疼疼疼啊,灵鹊你轻点啊!”于是乎吓小孩儿的人愣是被鸨娘拎着耳朵拖行了数丈一把推到梳妆台前,鸨娘解开袖缚,叉腰道:“说了多少次叫我阿娘,鸨娘也行,你这天天灵鹊长灵鹊短的,皮痒了是不?”说罢扬手就要拍上去。
红坟嘴里小声嘀咕着‘年纪不大,辈分倒想讨个大的。’往后怂了怂肩,谁知那双手只是轻轻落在她的鬓发旁,轻柔地抚着结饼的发梢,忽而便闻她缓缓叹息:“缨公子自你回来后,便不曾来过醉梦坞了,到底发生了何事?”梳妆原本是侍者的活儿,而今却被鸨娘一双巧手替了去,小小的半月髻侧立在红坟脑后,看起来尤为俏皮。
无忱在未做宁安寺俗家弟子之前,单名缨字,缨公子是醉梦坞中人对他的称呼。闻言,花魁凝视铜镜中粉黛未施的自己,突然玩心大起自怨自艾起来:“历来只闻新人笑,哪里听得旧人哭呢?他在外边儿……有人了……嘤嘤嘤……”装模作样抬袖掩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啊?”灵鹊手下一个激灵,发簪不小心戳到了红坟,前者惊呼一声。
“灵鹊啊,头皮都要被你扎烂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红坟努努嘴,从铜镜中凝视失神的鸨娘,用食指点了点她。
“抱歉……”
“你有心事?”红坟拿起一支玳瑁往发髻上插去,随口问。
被人看出端倪的灵鹊一怔,反应过来后连忙摇头。
花魁眼珠子提溜的转,嘴角夹起狡黠的笑:“灵鹊,你……在担心无忱?你是不是……诶……喜欢……诶?”
“不准胡说!”灵鹊猛地一惊,扯住红坟的发,责令道。
“嘶——轻点轻点,我不说便是了,阿娘阿娘!饶了我!”红坟被扯的眼角泛泪,这灵鹊,性子比她还一惊一乍,不过也是了,许家公子是醉梦坞的最高领导者,相当于王一样的存在,觊觎他是大罪,谁都不敢担,而这当中只有红姓花魁能与之玩笑,这是一种特赦与威信,也让她的地位在醉梦坞一人之下,然她性子开朗为人又好相处,周围的姐妹也都爱戴她,后来更是与同样一人之下的管理者灵鹊成了好友。
灵鹊松开了红坟的头发,为她挑了件赤绯长裙,“你个没心没肺的,公子对你那般好,这多日未见,你竟一点也不担心他。”
红坟哂笑,拿起梳妆台旁的隔夜点心吃了起来:“他对我好,是有求于我,再者,我为什么要担心他?”‘弱冠之年已入太虚之境,这样的强者,何需我担心?再说了,他也该好好反省自己了,在家面壁个两三年都不为过。’
“方才你不还说……公子外边儿……”方才反应过来之前红坟故作委屈骗了她,一口气上头,灵鹊又要去扯花魁头发。
“灵鹊啊!我头发本来就不多,有事没事还脱发,你再扯我这花魁的位子可得让贤了!”红坟赶忙阻止鸨娘气发,她又怏怏解释:“这不是看你今天心情不好,逗逗你嘛?”
“连你都看出来了吗?”说罢,灵鹊将木梳放到桌上,木讷地落坐下来。
“什么叫连我都……”花魁觉得自己的智商遭到了怀疑,刚要辩驳,从铜镜中瞥到了灵鹊心事重重的脸,‘果然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