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绾还想要和秋雨说些什么。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想要将短暂的路程延长的更久一些,秋雨也陪着她,只不过或许是因为燕绾刚才的问题过于冒昧,以至于秋雨后面就只是低头走路,再不愿意接过燕绾的话茬,偶尔给出的回应也是极简单的语气词,毫无实际意思。
上一次拉着半熟不熟的人说话,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燕绾关于从前的记忆,始终都是苍白而单薄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那一间小小的院落。
在里屋隔出来的一小块角落中,摆放着一尊铜制的佛像,那位不知名的神佛是从城外甘露寺请回来的,他自始至终都是在用慈悲的笑容凝视着众生,佛前的盘香在香炉中留下一圈又一圈的余烬,她每日闻着佛香,跪在佛前,念着往生经,日复一日的轮回往复,让记忆变得乏味可陈。
那个时候,对她来说,诵经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日出到日落,冬去到春来,从不曾断绝。
她年幼时的软弱与欢声笑语,都终结在了那个冬日,被厚重的冰层包围,是八月伏天也不见消融的冰。
她从不曾去设想过未来,也无法摆脱旧事的纠缠,所以她只能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她也没想过要出来。
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会有离开锦官城的那一天。
也想不到,她会有拼尽全力,也想要活下去的时候。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燕绾如是想到。
她忘记了年幼的自己为何会离开家,又是怎样从泛舟湖上变成了水底求生,只记得有个看不清模样的妖怪救下了她。
但是妖怪也会有人类的情感吗?
她后来又是为什么要将自己困在那座院子里?
逻辑上出现了硬伤,原本的认知也出现了偏差,看来她的记忆果然是出了问题的。
即便是走的再慢,在瞧见院门后,也就磨蹭不了多长的时间了。
秋雨往燕绾身边靠近了些,将右手握住的伞柄换到了左手上,悄悄在袖子中伸展了下五指,轻声提醒着燕绾:“姑娘,前面便是我们夫人的院子了。”
下雨天出门的人是极少的。
樊夫人正坐在窗前绣着汗巾,朦朦胧胧的天光太过昏暗,甚至比不上屋里点着的灯烛。
她绣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疲倦,抬起头看向满院子的葱葱绿意,准备稍微放松下心情,谁知才将绿意尽收眼底,便又看见了正在院门口犹豫不前的少女。
“彩旗,你帮我看看,院子门口的那个可是燕家的小姑娘?”
隔得有些远了,她看不清门口那人的模样,但瞧着衣着打扮确实像是燕绾的。
彩旗往窗边一站,盯着院子门口的少女看了两眼,回道:“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正经看过燕家姑娘的模样呢!不过咱们府上最近也只来了燕姑娘这么一位娇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想来门口来的便是您说的燕姑娘了!”
“那孩子跟你一样,都是天生的胆小,我劝她放宽心思,大胆一些,可她也是听不进去的。”樊夫人想起月前与燕绾说话时的场景,冲着身旁的彩旗摇了摇头,说:“我想着她这会儿应该是想要来和我说说话的,只是走到门口又想要打退堂鼓了,你替我去迎一迎她,也省的她继续在门口徘徊不前了。”
燕绾被冷不丁出现的侍女给吓了一跳。
她本来还在想着事情,谁知道忽然就听见有人在叫她,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就发现面前突然站了一个人。
显些将她给吓出个好歹来。
“姑娘,我们夫人请你进去坐一坐。”
说话的丫鬟身上的衣裳和秋雨是同样的款式,然而近看之后才能发现,她身上那套衣裳所用的料子显然是要好上许多,看上去并不像是她们这些小丫鬟能有的。
燕绾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些许的猜测。
她跟着对方进院子时,悄悄的打量了对方几眼,仅从第一印象来说,她也没办法判断出这人的好坏来。
忽然就对樊嗣猊的选择,有些很深的感触。
倘若不是樊嗣猊斩钉截铁的同她说过彩旗所做的事情,燕绾或许真的会被她的表象所迷惑,她天生就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便是板着脸,看上去也像是在撒娇一样。
这样可可爱爱的一个姑娘,让人怎么相信她会是嫌贫爱富,而且不择手段,甚至是忘恩负义呢!
她看上去不像那样的人。
“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分明是用来闲谈的好时候,绾绾来的正好呢!”
在让彩旗出去接人的时候,樊夫人就自己收拾了下东西,原本捏在手上的针线被她收拾了起来,那条半成品的汗巾也被她塞回了柜子里,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让人瞧见的东西,但仔细说来,将东西收起来是更为恰当些的。
“虽然说我们也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仔细说来,我与绾绾倒是有好些日子没见过面了,你最近与谢忱可还好?”
她仍然记得那天从小花园出来时,燕绾同她说的那些话。
尽管她当时便劝过了燕绾,但多日未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劝说究竟是否有作用的。
彩旗给燕绾上了杯温热的茶水后,便带着与燕绾同行的秋雨下去了。
从头到尾都是规规矩矩,目不斜视的。
燕绾一直在偷偷注意着她,见到她毫无破绽的举动后,心下的迷惑更深。
又听见了樊夫人的问话,她停顿了下,才回道:“应当是还不错的吧!”
“就算我现在没有和谢忱住到一起去,但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我也是欢喜他的,所以其他的那些细枝末节便没那么重要了的。”
大大方方的模样,与上次的懵懵懂懂大不一样。
窗外的细雨并没有停下的迹象,被风吹落到屋中,屋内的潮气就更多了一重。
樊夫人朝燕绾笑了笑,显然是在为她而感到高兴的。
只是不自觉间,她的手就已经按压在了膝盖上面,哪怕是喝了好几个月的汤药,她的这个膝盖一到下雨天还是会感到疼痛的。
燕绾注意到她的动作,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到樊夫人的身边,将她背后的窗户给关了起来。
“我想着你现在的药应当还没有停下,这会儿最好还是被吹冷风的好,”燕绾关窗的时候,就瞧见了窗台上被反扣着的书,她是拿起了那本书后,才继续关的窗。将手中单薄的书卷递给了樊夫人,燕夫人低声劝了两句:“其实我觉得便是坐在窗户旁边,也没有多少亮光的,倘若你觉得屋内的光线太暗,大可以点上几盏灯的。”
偌大的樊家,总不至于点不起两根蜡烛的。
“嗯,这是?”樊夫人惊讶的看着递到自己的面前的书,脸上很快闪过一丝明悟,她接下那本书,平整的叠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白天点灯,说起来还是太过浪费了些,而且刚才的雨也算不上大,就连天也没有现在这么黑呢!”
恰在这时,天际闪过一道白光,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轰鸣声。
方才还极有气势的少女,好似腿软了那么一瞬间,默不作声的挪回了原来的位子,坐下之后安安静静的看着樊夫人。
仿佛刚才那一段小小的对话,全是樊夫人自己空想出来似的。
“外面的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方才那道一闪而过的电光仿佛是开始的预兆。
须臾之间,原本的蒙蒙细雨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屋内的窗户分明是已经关上了的,然而隔着窗棂间的缝隙,依旧有淡淡的水汽透露进来。
“这会儿的天倒是全都暗了下来,”燕绾扭头看向了门口的方向,敞开的房门能够看到大半的院子,昏暗无光的天空下,连院子都显得阴沉沉的,“该叫人过来点灯了吧!”
随着话音落下,便有人出现在了房门口的位置。
彩旗捧着一盏已经点燃的油灯,缓缓的朝着屋内走来。
燃烧的灯芯在风中摇曳不定。
她来时沉默不语,离开时同样是如此。
“你身边的这个侍女看上去好像很特别的样子。”
燕绾捧起了桌上的茶水,放了一小会儿的茶水其实已经有些凉了,但也是能入口的温度。
她其实并不擅长与人闲话家常的,也幸好彩旗这个人确实很特别,所以才能叫她轻轻松松的就想好开口的话来。
突如其来的话,让樊夫人都忘记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了。
她抬手挽起耳畔的碎发,掩饰着自己那一瞬间的尴尬:“她也是个可怜孩子,家中父母已经不在,唯一的兄长也不知去向,我原是想要将她收作义女的,可她却觉得自己命格不好,担心会妨碍到我,便只肯以侍女的身份留在我身边。”
明面上是侍女,实际上她仍然是将彩旗当做孩子来看待的。
“当初在衙门订下契约的时候,那孩子一门心思想要同我签订死契,生怕我会丢下她。可是能够当个良家子,又何必让自己沦落到奴仆一流呢!入奴籍最是容易不过,但是想要摆脱奴籍就没那么简单了呀!”
樊夫人嘴上说着彩旗的不是,可看她的模样,分明是在高兴着的。
燕绾大概能分辨出她现在的高兴来。
与旧时记忆中,暗自炫耀自家孩子的夫人们是相差无几的。
她晃了下神,左手不自觉的附在了心口上,一时之间说不好是羡慕,还是其他。
“原来是这样啊!”
燕绾低声附和着樊夫人的话,开始觉得越发不好开口了。
这边的樊夫人是将彩旗当做孩子来看待的。
倘若樊老爷那边也不曾说谎,那让樊夫人知道自己视为亲女的彩旗,竟然曾试图勾引过她的丈夫,那她怎么能受得了呢!
果然是答应下了一件很是令人为难的事情。
燕绾在樊夫人的院子中逗留了许久,久到夜幕降临,原本的大雨也早就散去之时,她才开口说着要告辞的话。
临走之前,她看着将灯笼递给秋雨的彩旗,短暂的迟疑了下,便指着彩旗同樊夫人说道:“我与这位姑娘一见如故,总感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似的,能让她陪我走一段路么?”
说的是陪她走一段路,而并非是让她送她一段路。
燕绾在遣词造句的时候,已经是习惯了小心翼翼的。
樊夫人皱了下眉,似乎是想要替彩旗拒绝的。
而彩旗自己却往前走了两步,重新拿过了秋雨手上的灯笼,回头同樊夫人说:“夫人您先回去吧,我再陪陪燕家姑娘,也不妨事的。”
倘若彩旗不曾开口,樊夫人倒是可以替她一口回绝的。
但这会儿彩旗自己走到燕绾身边,她再说不行就更显奇怪了。
只是望着燕绾与彩旗一同离去的背影,樊夫人心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才走出樊夫人的视线范围,彩旗面上的温柔小意就变了模样。
她冷冷淡淡的瞥了秋雨一眼:“你换条路走吧,我要和她说点事情。”
言下之意,便是她同燕绾说的话,是不能让秋雨听到的。
秋雨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看向了燕绾:“樊府算不上大,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条路,只是燕姑娘不曾在府中常走动,你如果是要跟燕姑娘说话,不如先到燕姑娘的院子里去,也能有个坐的地方。”
说实话,秋雨的这一番话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不过不那么的合彩旗的心意罢了。
“你先回去吧,”燕绾对秋雨的好意是心领了,“反正就像你说的那样,樊府也算不上大,便是没有人替我领路,我也不至于会走丢的。”
她是真心在替彩旗说话的。
只不过随口说出来的话,在有心之人的眼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情了。
彩旗面上的表情变幻飞快,有意无意之间,她瞪了秋雨一眼,才不情不愿的妥协道:“夫人知道我要陪你走一会儿,那就先陪你回去好了。”
燕绾挑了下眉,明白彩旗改变心意的缘故,然而她的面色却仍是淡淡的。